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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六


  14.三个男人

  一辈子做过的梦,就这一个我记得最清楚,点点滴滴都忘不了。我一个人在山里面,光着脚,举着火把,我是麻风女,我是杀人犯,但我是自由的,政府对我的惩罚是躲在深山野林里面,永远别出来!永远别见人!我不知道自己是高兴还是难过,我举着火把要找一个像家一样住下来的山洞,一辈子做一个野人,只好这样了。我举着火把,走进一个很深很深的山洞,山洞后来拐了个弯,我停了停,稍稍有些怕,鼓足勇气继续往深处走。突然,我听见有小孩拍手似的响声,好清晰好清晰的响声,像是有个小孩在欢迎我到来。

  我自然地向低处看去,我清楚地看见山洞的一侧,一具原本像活人一样盘膝端坐的骷髅正在陷下去,像小孩拍手似的响声,就是骨头跌倒时发出的。但是,骷髅跌倒后又变成了肉身,一个白须白发的老人。他穿着衣服,但衣服和肉身都是透明的,能看见里面的骷髅。他是双眼皮,鼻头很大,长相有点像大牛叔叔。“小天鹅,过来。”果然是大牛叔叔的声音。我不知道他为什么是白须白发。我向他走过去,他说:“伸开你的手让我看。”

  于是我就伸出一只手给他,马上我感到有几丝刺痛,我看见自己的手在骷髅的手里,我疼得要命,也吓得要命,我喊了起来,我一喊,骷髅的手变成了一双肉肉的手,那分明是三舅金山的手。三舅抓着我的手,用另一只手比划着,顺着他的目光我看清楚了自己的手,是一双还没有长大的手,手掌又秀气又湿润,手纹也很清晰,一点不乱,手纹里的汗液像河里的清水。我担心三舅有可能吃掉我的手,他有点看在眼里拔不出来的样子。

  “跟我来。”他放开了我的手。我便大松了一口气。半是骷髅半是肉身的他,这时站了起来,向深处走去。我只能跟着他去,手里仍然举着火把。走着走着,前方突然亮了起来,大面积的亮光。这时又听见哗啦哗啦仍然像孩子在拍手的声音,我前面的那个人,开始是大牛叔叔后来又变成三舅的那个人,顷刻间变成一堆白骨。我低头看了它一眼,扔掉火把,快速冲进大片亮光里,我像电影上常看到的情景那样宽宽地伸开双臂,像是要拥抱大片大片的亮光。这时听见不远处有水声,我便跑过去打算喝个够,但是,我跑得太急,一下子摔倒了。

  这时有人扶我站起来,我一看,是杜仲,是很早很早就爱着我的杜仲,他拉着我的手,向远处跑去。我们两个手拉着手跑呀跑,跑到一块大大的梨园里了,就是县城西边,三孔窖洞前面的那个大梨园。杜仲藏在一棵大梨树后面,我满怀信心地要捉住他,可是那个大树后面没有人,地上连脚印都没有,我喊:“锁柱,锁柱——”我喊的不是他的大名而是他的小名,就像我给他洗过头的那天在大街上一样,我怎么喊都没人回答。这时我意识到自己在梦里,在麻风院的梦里,外面鸟叫得正凶呢!大家都起来在院子里走来走去,我也该起了,不能让人家说我懒,可是,我想醒却死活都醒不过来,就像有重物把眼皮坠住了。费了好大劲才睁开眼睛,翻身坐起来,大口喘着气。

  15.树叶和水

  我真的睡过头了,做梦时天肯定亮了,外面吵吵闹闹,头顶有鸟鸣,院里是脚步声,而我在结结实实地做梦,梦见了三个男人!我奇怪为什么没梦见我丈夫杨勇?他是最应该出现在我梦里的,因为他已经死了。为什么一下子梦见了三个和我有关系的男人?大牛叔叔和三舅为什么半是骷髅半是肉身?杜仲躲进梨园后为什么像空气一样蒸发了?我想不明白,但有一点是肯定的——我骨子里是不想死的,怕死的。

  我看见枕头上满是干干的头发,没办法,大把大把地掉头发,过不了几天,我就和麻风院里的大多数人一样了:没头发,没眉毛,脸就像发酵过头的大面团。我想照镜子——我已经有好多天没照镜子了。可是哪有镜子?不知别的女人有没有镜子?就算有,我也不好意思借。我担心人家笑话,一个麻风女,照什么镜子?想起昨天那几个女人的话,还有叫那些丑男人压在底下摸来摸去的一幕,我就想找些锅灰把脸抹黑,就想天天不洗脸不刷牙,但是,我相信杜仲早上会来,我要让他看不出我是个麻风女。

  我上完厕所回来,看见那个名叫燕子的小姑娘,我叫住她,悄悄问:“你有没有镜子?借阿姨用用。”她跑回自己屋子,取来一面圆圆的小镜子,还带来另外一样东西,一片卷起来的香椿叶。“这是什么?”我问,她不回答,而是把卷着的香椿叶拉开,里面有一点黏黏的油黑油黑的东西。“阿姨,这个能画眉毛!”她小声说。

  我试了一下,果然可以,闻着还有一丝甜甜的味道。后来我知道,这是麻风女们自己发明的。主要成分是锅灰,加上森林里随处都有的金灿灿的野葡萄汁,一调兑就不太黑了,稍稍发一点蓝。燕子给我打来了洗脸水,我洗了脸,没牙刷,只能漱漱口。还好,我还没开始掉眉毛,到了麻风院我才知道,眉毛对一张脸多么重要,没有眉毛,脸就像一张薄薄的白纸,风一吹就能飘走,鼻子、眼睛、嘴就像一堆没爹没妈的孩子一样可怜巴巴。

  我试着把眉毛拉长了,让眉梢向上翘起,这让我想起了《游西湖》中李慧娘的扮相,鬼里鬼气的。况且,我脸蛋上的麻风斑,这样一来就更清楚了,我一看气死了,扔掉了手中的镜子,还有香椿叶上的东西。燕子急忙跑去拣镜子,让我没想到的是她却蹲在地上小声哭着不起来。我这才意识到自己犯病了,便赶紧过去把燕子扶起来。燕子哭着说:“阿姨,这不是我的镜子!”我一看,镜子破成了两瓣。我羞死了,忙说:“阿姨刚才犯病了,阿姨给你赔!”她哭着说:“是我偷偷拿来的,是田阿姨的。”我问:“是田淑兰阿姨吗?”她掉着眼泪点点头,我说:“我去给她说,我给她赔个大大的。”我想起了我家那个大镜子,杜仲下次回县城时把钥匙给他,请他去一趟我家,带些东西,把大镜子带来赔给田淑兰,而我,这辈子再也不想照镜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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