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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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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当兵就是整15年,15年没回过一次家,也不敢想起“家”这个字。15年中,有无数次,我都有可能死掉。在马鸿逵的教导团里,有不少人被蚊子咬死,我没有死;后来在战场上多少人战死了,我也没有死。无论是在教导团还是军营里,每天早晨我都要比别人早起一小时,跑到野外对着韬河的方向大吼三声,一声比一声高,一声比一声长!这么喊上三声,我心里就舒服了,这三声,也算是对你爷爷、你奶奶、你伯父的一个交待,让他们知道我还活着,我并没有死,也没有忘记报仇。解放那一年,我们的部队投诚后,我在吴忠做小买卖,打算看看形势再决定是否回家。有一天,杨得志的一个团经过吴忠,团长竟是我的战友。当年我们是在半路上碰着的,然后一起从固原步行到银川,后来他受不了蚊子咬,逃跑了。他说,团里面有个营参谋的缺,你来顶上吧。 就这样我又成了解放军。 父亲每次都强调相同的细节:伯父随时藏在袖筒里的铜棒子,铜棒子神奇地飞出去,轻轻拨落劈头而来的利斧——伯父死后,脖子又被拧了无数圈——爷爷的棉袄上,火星一闪,爷爷的身子也一闪——刺刀在爷爷的肚子里转一圈,爷爷骂一句,转一圈爷爷骂一句,直到再也发不出声音——麦垛眼看裂了缝,奶奶叫了声“我的娃”便当场昏死过去!这些细节,实在太让我难忘了,我每次听了都会全身发冷,有时候还会禁不住发抖。但是,我一直不敢承认,自己听了这些故事,从来都没有揭竿而起的复仇欲,恰恰相反,每次我都是怕得要命,有时怕得连门都不敢出。不去上学的时候,我几乎整天都缩在家里。 有那么几次,邻居家的伙伴们硬拉我出去模仿电影《南征北战》中的场面,分成两派打仗,当石头瓦片飞起来时,我总是想起父亲反复强调过的那些细节,总是看到血从地上飞到天空去了,伯父、爷爷和奶奶在眼前相继倒下去,一个接一个,表情特别怕人,倒下去后,地上及时裂开一个口子,把三张脸连续吞进去。大多数时候我只好一个人待着,无声无息,像虫子一样蜷缩在任何一个角落里。不过,越是这样的时候,我也越发现自己是多么爱伯父、爷爷和奶奶。我甚至觉得他们比爸爸妈妈还要亲。但是,一想到应该为他们做些什么时,我总是惭愧得要命,因为我知道,自己实在是一个天生的胆小鬼。 父亲讲这些故事的目的是什么? 是希望我们去复仇吗?这一点,父亲自己大概也说不清楚。有时,父亲讲完家里的故事,还会顺便讲讲“越王勾践”“吴王夫差”的故事,这些故事,加上伯父、爷爷和奶奶的故事,暗示着什么原本是十分清楚的。那就是复仇,通过复仇恢复一个家庭失去的名誉。自古以来所有这类事情,都是这样的结果。父亲也确实常常提到“名誉”这个词。父亲的意思我是理解的:一个家庭差点被斩尽杀绝了,一个家庭的名誉,就是一个需要尽快恢复的问题,尤其是当有人幸存下来的时候。幸存者惟一应该做的事情当然就是复仇,复仇!就是恢复家庭的名誉!可是,事实是什么呢?是时代不同了,天下太平了,“新的时代用足可消化钢铁的肠胃把旧时代的一切恩怨都消化掉了”。 最后这句话是父亲最常说的。 有那么几次,父亲把话完全说白了:你伯父被杀前是国民党党员,是韬河县保安团的副团长,我呢,由于幸运地遇上了老同学才及时地改变了身份,继而又转业到地方,成为一名国家干部。而“对方”呢?哥几个当时都是韬河赫赫有名的土匪头子,但是后来——后面的话父亲实在不便直说出来。我自然是明白的。 我上小学时,贫协主席就是“对方”家的人。不过,我奇怪的是,贫协主席看上去一点都不坏,每次见了我都笑眯眯的,有时甚至会充满爱意地摸摸我的头。有一次,我在教室里剥吃玉米杆——和嚼甘蔗的方法一样,把玉米杆光滑的外皮剥掉,嚼吃里面水分丰富的瓤子——不小心,左手的中指被划破了,半个指头蛋眼看要掉下来了,是贫协主席亲自把白色的消炎粉撒在我伤口上,然后又仔细包扎好的。 我曾不小心表露过对贫协主席的好感,父亲当时没有吱声,只是长长地吁了口气,倒是母亲狠狠地掐了我一把,说:“没出息。” 父亲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说:“咱们应该向人家学习,就像周总理说的,相逢一笑泯恩仇,大到党派,小到个人,都应该这样,时代变了,大家都是阶级兄弟,个人的恩仇是动乱时代的特殊产物,应该让它结束了。” 可是,父亲并没有终止讲伯父、爷爷和奶奶的故事,还是每隔十天半月开一次家庭会议,每次仍然会声泪俱下。直到我离开家到外地上麻风专科学校时,才对父亲的心情有了较深的体会。我设身处地地想:对父亲来说,那是多么近多么近的耻辱呀!由于中间隔了一个时代,我们常常认为,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但屈指算来,事情过去了才二三十年呀。对一个侥幸逃生的当事人来说,二三十年和两三天又有多少区别呢?而父亲又能做些什么呢?父亲能做的无非是娶妻生子,然后便是不厌其烦地开家庭会议,鼻涕一把泪一把地给四个女儿一个儿子追述家史,除此之外父亲还能做什么?对他来说,只剩下追述的可能了,追述着时他心里也会好受一些,也算是对死者有所交待。 我是不是已经回答了你的问题?如果没有那就再说明白一点。“文革”一开始,我父亲就变得坐立不安,事实证明他确实有过人的预感,一开始他就相信这次运动肯定是建国后历次运动中最大的一次,大概很快结束不了,甚至要死人。我是半夜被他叫醒的。他问我:“麻风病真的不传染?”我不知道他问这话的意思,我以前多次对他说过麻风病并不像大家认为的那么可怕。我也多次炫耀过自己的知识:一个名叫汉森的挪威大夫,多次把麻风病人身上的结节植在自己身上,没感染过一次。跟麻风病人生的孩子,并不见得就得麻风病。智利总统来中国访问时,曾和广州的麻风病人拥抱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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