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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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郝胜强穿好衣服。小芳的枕头边放了一摞《青年文摘》,有红色封面的,也有绿色封面,郝胜强随手翻了翻,吃惊地发现里面很多精彩的段落,一些具有哲理的话,都被划了波浪线,有的地方还有小芳工工整整的字迹,写的是自己的感想。郝胜强说:“你喜欢看这个?”小芳有些不好意思,说:“嗯。我每期都买。你要是喜欢,我借给你看。”郝胜强勉强笑了一下,旋即又严肃起来。 他们出门吃早餐。小芳住在学校院墙外面的湖滨村,这里是一个临湖的城中村,村里家家都是出租户,专门给学生租房。学生中有准备考研的,也有学习的,更多的是学生情侣在外同居。读本科时,郝胜强的寝室里有个同学和女朋友要在外同居,郝胜强帮他搬东西。那时候,看到同学在外面筑起了温暖的小屋,郝胜强羡慕得不得了,他也渴望有一天,自己也能住在这里,拥有一个温馨的空间。直到结婚,他都没有机会在这里住。当然,他拥有一个独立的房间的理想已经实现,可是现在却很难算是温馨。村里有餐馆、菜市场、网吧、酒店、录像厅、台球室,吃喝玩乐一应俱全。由于天气骤然变冷,出门吃早餐的人并不多,村里行人很少,偶尔一两对亲密的学生情侣如同上班的夫妻那样,一同去上学,男孩为女孩缠上围巾,女孩帮男孩把衣服扎紧,那种相濡以沫的情形很令他感慨。他想起梅灵,心头一阵疼痛,犹如一把钢针猛扎一般,没有想到,结婚之后,自己还是羡慕温馨的家的感觉,羡慕那种与人相互依靠的情形,他似乎隐隐明白那种生活在别处的感觉。 他们在一家名为“一O一”的小餐馆要了热干面和鸡蛋米酒。店老板的眼神非常怪异,大概是吃早餐的人少,没有什么生意,他只得“研究”起眼前的两位顾客。他已经看出他们年龄的差距,用疑虑和好奇的目光看这个30多岁的男人和一个不到20岁的女孩,似乎有些吃惊,继而又表示能接受,仿佛大度地原谅了他们。郝胜强不在乎老板暧昧诡异的目光,却担心在这里碰到自己的学生,至少到现在为止,他的家庭矛盾还没有外人知道,他需要足够的时间来处理这件事情。对于外人的看法,他充满了忧虑和担心。如果让导师、同事和学生们知道自己结婚还不到一年,就和老婆大吵一架,这对他而言,将是一场毁灭性的打击,简直让人没法活下去。新婚的喜庆还没有完全散尽,他拿着结婚照在实验室显摆的场景还历历在目,在亢龙太子酒店摆酒的场面犹然如昨,人们的夸奖也都还在耳边萦绕。这才几个月,他却要离婚,这不是让人笑掉大牙吗?黄为又会是怎样的幸灾乐祸和恶毒刻薄。父母若是知道了,心里将会是多么难过,又该是多么为他难受。这一切的一切,都是他不敢想象的。他发现自从结婚之后,人的顾虑陡然增加了许多,以前不可能产生的一些想法,现在却变得那种真实具体,让人左右为难。 早餐之后,因为是周末,小芳不用去上班,郝胜强让她回去睡觉,说自己要去实验室。告别小芳,郝胜强并没有去实验室,而是随意登上一辆公共汽车,随车漫无目的地在街道上转。这是他排遣烦恼的一种方式。以前做学生的岁月里,遇到心情烦躁的时候,他就会随意登上一辆公共汽车,和车上陌生的乘客一起做一段短暂的旅行,然后在任意一个地方下车,看看陌生的街道和人,体会一下那种超然物外的亲切。这座城市,他从来没有觉得熟悉过,一直感觉非常陌生,只是陌生里面有些似曾相识,有的却全然不知。一转眼,他已经在这里生活了十四年。十四年,眨眼一瞬间,就那么刷地过去了,人生再也不会重复这十四年。你所经历过的或者错过的快乐和悲伤,都已经随风而逝,永远不再回来,而你已经30多岁了,不复当年那般年轻,那样对未来充满期望和理想。这十四年,你得到了什么,又失去了什么?他一直没有真正地融入这个城市,情感上,他接受不了城市,城市似乎也接受不了他。哪怕是他学了点武汉话,生活习性都和城里人一模一样,可以修炼自己的行为举止,却无法真正地成为一个城市人。 第一次来武汉的情形恍如昨夜。那年夏天,他考上了名牌大学,父母执意要送他报名,他们计划好搭乘建材店老板刘金达的便车,刘金达每隔半个月要去汉阳托运石灰,都是当天去当天回。父母老早就和刘金达说好搭便车,还送了他一篮鸡蛋。刘金达为人豪爽,人们叫他刘大炮,他的弟弟刘金刚又是郝胜强的小学同学,很爽快地答应了,还特意把进货的时间安排在郝胜强报名那天。9月7号那天晚上,父母准备好郝胜强的行李铺盖,等刘金达的进货车。半夜,汽车路过他家,一家人迷迷瞪瞪手忙脚乱地登上汽车。那天,天气非常炎热,他和父母坐在汽车车斗里,一路颠簸了近五个小时,从一片黑暗直到天已大亮,呛鼻的石灰味跟了一路。他对武汉最初的印象竟然就是这股呛鼻的石灰味,和那一股刚进入城市时的热浪。那种“热”是立竿见影和真实具体的热,一进入市区,热浪阵阵袭来,每一寸皮肤都像蒙了一层油纸,丝毫不透气,虽然还不到七点钟,身上却已经出了一层汗。以后很多年,只要一想到“武汉”,他的鼻孔里就会出现呛鼻的石灰味,皮肤也会复苏那种被热浪灼伤的感觉。那是他第一次进入大城市,所有的一切都充满了惊喜,他想压抑激动的心情,自卑、自豪和兴奋却不断在心头翻滚,激动一次次冲刷着身体。报名那天,他和父母几乎是在汗水里面忙碌了一整天,完成复杂的报名程序。父母晒得像黑猴子,满脸汗珠,虽然劳累,脸上却洋溢着满足,郝胜强有种说不出的心酸。离开之前,父母在校园一角简单转了一下,便匆匆忙忙地赶往一个叫堤角的地方,在那里等候刘金达返程的汽车。他一直记得娘啧着嘴说的话:“强伢,这么好的学校,有山有水,人怎么都不会觉得闷,你要好好念书啊,村里还没有谁有本事来这里学习呢。”郝胜强送走父母,那一夜兴奋得无法入睡,对未来的期望令他雄心万丈信心百倍,他告诉自己:从今以后,我就是城里人了! 他并不是城市人。十四年里,这座城市发生了许多变化,变得更加漂亮,更加现代化,在“中部崛起”的口号下,这种城市像青春期的少男,体内有着无比强大的能量要释放,简直是一天一个样地变化着。巍然林立的办公大厦,热闹繁华的购物中心,豪华高档的居民住宅,城市的面貌早已是十四年前不可比拟。唯一没有变化的是他自己,依旧一无所有,依然孤身一人,游荡在陌生的街道,和当年进城时一模一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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