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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六


  没头没脑,但是老余马上接了腔,

  “你原来是个诗人?恕在下健忘。”

  “你这么一说,好像是有这么回事。”张莲嘻嘻笑着说。

  “我要念一首诗,”丁克严肃地望着他们,望着大家,不理会那些打趣的话,“不是我的,是里尔克的。”他端起酒杯猛灌了一口,算是润嗓子,突然大声念起来:

  “他从灰暗的簇叶下走来,
  一身灰暗如同这座橄榄园,
  他把盖满了灰尘的额头
  埋进满是尘垢的灼热的双手。
  这是在一切之后。这是终点。
  既然快要失明了,此刻我必须离开,
  你为何像这样情愿,我得说
  你存在,但我不复能将你找见。
  我再也找不到你,你不在我的心头,不在。
  不在别人心头。也不在这岩石里面。
  我再也找不到你。我孤独无依。
  ……”

  他颓然坐下了,那是一个诗人最常见的表情。

  只见潘红霞起身离了座位,她朝他走来,朝这位不走运的诗人,满身尘埃的诗人,从前的诗人走来,脚步有点打晃,但是目标明确,她走过来站在了他面前,望着他,忽然俯下身去在他额头上亲了一下。那滚烫的嘴唇,像火炭一样烫得他一哆嗦。

  “这是给里尔克的。”她说。

  她转身就走,但丁克一把抓住了她,抓住了她的手臂,她回过头,丁克说道:“潘红霞,咱俩得干一杯,你还从来没和我干过杯呢!”

  “好啊!”她回答,嘴唇红艳如花,她探身从桌上端起了一杯酒,也不知是谁的杯子,那酒,鼓荡着,飘散出浓香,他们“叮”地碰响了杯子,酒泼出来,她的手抖得很厉害。“干!”她豪迈地说,一饮而尽,突然咯咯地笑出了声。

  “你们谁还和我干哪?”她问。

  她就是在喝完这杯酒之后彻底醉了。大地在旋转,天也在旋转,头上,葡萄架开始旋转着倾斜,倾斜,院子里的那盏灯,变成了无数盏,晃着她的眼睛。她像到了一个梦境之中。她嘻嘻笑着,伸出一只手,去够头上的葡萄,她一次次伸手,却怎么也够不到:它们就在她鼻尖上诡秘地晃来晃去可就是不让她如愿。突然一个人来在了她脸前,怜悯地望着她,那是——他。他伸手把一串葡萄摘下来递到了她手里——一串青涩、像翠绿的小石子一样坚硬、还没有成熟的小葡萄,她俯下滚烫的脸闻着葡萄清香的气味,还有,他的气味,那亲爱的、撕心裂肺的、近在咫尺却远隔天涯的气味,神明的气味,她哭了。

  “她醉了!”她听到别人这么说。

  夜里,她翻江倒海地狂吐。

  这一行人,是在第二天中午离开那小城的。现在他们都清醒了,不过还是宿醉之后灰暗的脸色。昨夜,好几个人都吐了。好在酒是好酒,不那么让人头疼。启程前,他们每人都喝

  了一大碗热腾腾的酸辣汤面,胃里舒服了许多。车缓缓缓缓驶出了招待所空旷无人的大院子,驶出了同样空旷无人的城街。那两个人,他们的刘思扬和他大腹便便的爱人,站在空旷无人阳光明亮的雁北小城,向他们不停地、不停地挥手,嘴里喊着,再见!再见!

  他们也喊,再见!再见!

  潘红霞没有喊,她没有喊,再见。她的脸贴在车窗上,最后、最后望着他渐渐远去的身影。她看不见他了。她在这个天空高远群山环绕的荒凉的小城,伤心的小城,弄明白了一件事,那就是,这一次告别,才是真正的、真正的告别,而不是三年前那一次。

  这一次,也许是,永别。

  他们的“丰田”,一直向南,向着他们的城市,他们的家行驶。一路上,她耳边、心里,她全身心每一个角落从里到外像钟一样回响着一个声音,唯一的声音:

  我再也找不到你。

  三个月后,潘红霞闪电般的结婚,嫁给了一个医生。

  这段婚姻,真正维持了不到半年,半年后,医生去了澳大利亚,一年后,他们在法律上解除了夫妻关系。而在这一年中,潘红霞每天、几乎是每时每刻,都在谴责自己犯了一个错误。她本来想与生活和解,可最终没有做到。

  小玲珑的头生孩子,生下来就死了——是个脑瘫婴儿。从此小玲珑他们就和这城市和大家断了联系。小玲珑一定是恨潘红霞的:她断定是这个人的诅咒夺去了她孩子的生命。

  §12.旅途

  这一夜,潘红霞和米小米共住一个房间。

  她从外面进来时,米小米已经洗过了澡,穿着睡衣靠在枕头上正在抽烟。她一推门就闻到了一股浓烈的烟味。不是女士们喜爱的那种清凉的带薄荷味的烟,而是一包万宝路。她看见烟盒就扔在床边那张核桃木的小桌子上。

  “还没睡?”她问。

  “没。”她回答,看了一眼潘红霞,说道,“我抽烟你不介意吧?”

  潘红霞在另一张床边坐下了。

  “介意。”她回答。

  米小米愣了一下。

  “我肺不好,长了东西,是癌。”潘红霞沉静地说。

  米小米眼睛一下子瞪圆了,望着她,足足有一分钟。一分钟后她把香烟在烟灰碟里捺灭了。

  “手术了吗?”她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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