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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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竣工放水那天,这城市,就像过节。人们都涌来看水。水滚滚而来,挟带着飞沙走石,溅起白色的泡沫。那一刻是有些惊心动魄的。那一刻这城市有一点动容。可是,这当然不是一条真正的河流,它只是模拟着从前那条河流的形状,却永不会流淌。 可即使如此,河两岸的房价,却一路飙升。潘红霞几乎是在最贵的时候买下了这两房一厅的小单元。人们都说她,亏了亏了,这价钱,在有些很不错的地段,够买三房两厅的了。潘红霞自己倒是心甘情愿,不为别的,只为了,在这里,在这22层的高处,站在阳台上,或者,推开任何一扇向西的窗户,都可以看见她的河。 现在,她离河是这么近,离往事是这么近。 没有坝堰了,也没有了菜地农田,一切,早已面目全非。现在河两岸是一个开放式的公园。到处是草坪,这样的草坪在世界上任何一个城市都可以看到。还有年轻的树和花木,不知道还要多少年,那些年轻幼稚的小树们才能蔚然成林。现在,她几乎还分辨不出它们都是些什么树,只知道,在春天,它们有的开花,有的不开花。当然,和所有的城市公园一样,河两岸,一定有许多的人工景点,比如,草坪中,一个胖孩子的雕塑,在踢球,或者,一个什么动物之类。还有一个渡口,倒是设计得很有一点萧瑟的古意,木杆上高挑着清幽的纸灯笼。只是,站在这样的渡口,永远等不来渡船。 有时她会沿着这河,朝南走,从黄昏走到夜幕升起。灯一下子就亮起来,千盏万盏,路灯、桥灯、草坪里一盏一盏蘑菇灯、树上的串串彩灯,真璀璨啊。那一刻这城市也是有些动容的。这种时刻她就有些鼻酸,她使劲嗅着河水,可是这河水一点也没有腥气。新鲜的河水的腥气,是多么好闻啊。 她刚搬进这新居时,学生们来给她“暖房”,这是这城市的风俗。来了好几个人,都是她的研究生,已经毕业和没毕业的。他们带来了鲜花、水果和酒。那天她做了许多好吃的,炸了虾排、拌了蔬菜沙拉、炒了黑椒牛柳、蒸了鳜鱼,还煲了满满一砂锅口蘑鸡汤。她打开了他们带来的红酒,长城干红,也是她喜欢的。美酒佳肴,让年轻人心生感慨,借着酒意,一个她最喜欢的学生突然问了一句: “潘老师,您为什么不结婚?” 她笑了,也是因为酒,她说了一句平时不会出口的话,她回答说: “因为,我想嫁的人,娶了别人。” “就这?”他们喊叫起来,“那还不简单?把他抢过来呀!” 那一刻她几乎有点妒忌他们,一切就那么明了:丛林法则。这是这时代的教义。一切都丧失了美感。 其实,这许多年,特别是母亲还在世的那些年,她并不是没有做过努力:放弃的努力,走进人群的努力。把该埋藏的藏起来,去寻找一个活人,寻找一个有血肉有暖意的人,和他共同生活。她“努力”了,可是不行,那努力最终以失败告终。我们也知道她必将失败。她是一个不会妥协的人,爱一个幻影,为爱而坚守,就是她的宗教。 她是一个信者。 对她来说,信,是容易的,也是自然的,而放弃,才是生不如死。 母亲在世的最后两年,患上了焦虑症,只要见她面,就总是向她描述她将会有怎样凄凉的未来:老、病、身边没有一个亲人。“连水也没人给你倒一口!”母亲还把她所能看到的那些八卦小报上诸如此类的消息,比如,什么什么国家,什么什么地方,有个老人,死在自己的公寓里,一个月后,尸体才被人发现,等等,都裁剪下来,保存着,作为警世恒言好给她当头棒喝。母亲一想起这不让人省心的女儿有一天会死得这么惨就哭泣,死了,生了蛆都没人知道啊! 母亲常常叫着外孙女也就是潘红霞大姐孩子的名字,说:“飞飞呀,将来,你可不能不管你小姨呀!” 飞飞就回答:“姥姥,你都说N遍了!” 母亲却穷追不舍,“飞飞呀,你要保证啊!” 飞飞就说:“我保证不让我小姨一个人死在屋子里,就是死在屋子里我也保证第二天就发现,行了吧?” 就像做游戏。 母亲最后的时刻,弥留之际,一手拉着潘红霞,一手拉着飞飞,一生中最后一次对她的孩子说: “飞飞,你要保证啊!” 飞飞哭了。 现在,母亲的遗像,和父亲的遗像一起,就挂在潘红霞卧室的墙上:这世界上从此再也没有一个会为她结婚或者不结婚这种事睡不着觉的人了。 飞飞有时会来看她,但是飞飞很忙,她考上了一家名牌高中,今天参加奥数竞赛,明天参加英语竞赛,还要抽暇练钢琴:准备过十级的考试,真是比国务院总理还忙。飞飞其实倒是挺欣赏小姨,觉得她一个人活着,挺酷。 “你有没有情人?”有一次飞飞这样问她。 潘红霞早已习惯了飞飞的说话方式,所以她一点也不奇怪。 “没有。”她很老实地回答。 “小姨,”飞飞直视着她的眼睛,“你是不是一个‘同志’?” 这下潘红霞大吃一惊,也太成熟了吧?熟的都要从树枝上坠落下来了。 “绝对不是,”潘红霞一字一顿,“我有喜欢的人——是男人。” “谁?” “这我不能告诉你。” “我知道了,”飞飞说,“一定是个有妇之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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