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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七


  感谢网络时代,世界近在咫尺,这些操作只用了几分钟。本来一张本票就能解决,无需如此谨慎,不过凡事小心为上,我的钱虽然不是赃款,但也谈不上干净,一旦追查到底,大有罚没充公之虞。我有个预感:杀人的事早晚会暴露,不能指望肖丽坚贞如铁,人民专政手段犀利,所谓“三木加身,顽石开口”,铁坨坨也能榨出汁来,何况她一个病秧子。我就算跑了,引渡在所难免。“死刑不引渡”的幌子也不管用:杀人在哪里都是重罪。前些天移民公司请了位美国律师,我跟他攀谈半天,暗暗打定主意:一坐完移民监就申请第二国籍,去中南美洲,或者找个岛国,反正钱捞了不少,到时背个小包,戴副墨镜,一张机票就可以消失在世界尽头,天王老子也拿我没辙。

  3套房子全部出手,肖丽还蒙在鼓里。前些日子她总说不舒服,带她到医院检查,结果十分意外:又怀孕了。我困惑不已,背着她做了个体检,发现精子存活率已经趋于正常,跟医生探讨,医生也解释不清,给我列举了许多因素:心情、饮食、生活习惯……,反正没个准。这孩子来的不是时候,肖丽坚持打掉,我有点犹豫,说实话,我真想有个孩子,按古人的标准,三十未娶,四十不仕,都是人生遗憾。活到37岁还没个后代,算得上畸零人了。不过我身负大案,自己生死尚且不保,实在顾不上香烟后事。生下来只有一个好处:万一东窗事发,孕妇和哺乳期的妇女可以缓刑,不过我已经跑了,她一个罪犯,没工作还带着个孩子,恐怕只有饿死了。

  打完胎已是傍晚,她虚弱得站都站不住,我抱她上车,抱她上楼,一直把她抱到床上,肖丽什么也没说,紧紧搂着我的脖子,还假装坚强,笑得比哭都难看。有一瞬间我真被她感动了,问她愿不愿意出国,肖丽皱眉强笑:“你也去吗?你去我就愿意。”这时中介公司电话来了,说要带买主上门看房,问我在不在家。我随口答应,把前因后果想了一遍,心情慢慢冷却,说就这么定了,你把身体养好,然后咱们去欧洲痛痛快快逛一圈。肖丽连声叫好,我看着她惨白的脸,忽然深恨自己,想真他妈的,我怎么会这么软弱?为什么就不能硬起心肠,一硬到底?

  这套房子卖价极低,126万,附送全套装修和全部家具,我的条件只有一个:买主不能马上收房,我要续住一年。我和肖丽同居了将近3年,也曾亲密无间,也曾仇恨刻骨,在这人间荒芜的年头,没什么恩情值得报答,也没什么深爱值得铭记,让她免费住一年,算是我最后的心意。

  中介人带着买主里里外外看了一遍,对我的品位啧啧赞赏。唯一美中不足的是墙壁的颜色,分尸那晚溅了不少血,我让肖丽刮了一遍墙皮,然后重新粉刷。我刷墙的手艺不怎么样,上下颜色不一,一直是块心病。上次在广州办执行,我故意给陈慧打了个电话,说她给的账号有问题,另外我手头紧,那40万让她等几个月。这女人一碰就跳,在电话里破口大骂,声称要统率两卡车旧部扫清寰宇,杀光老魏家满门。我十分不屑:“不就个四高丽吗?还他妈两卡车!让他来!有本事冲我一个人来,别他妈动我女朋友!”

  接下来一切都在预料之中:激怒陈慧,四高丽自然上门,拿不到我本人,只有看住肖丽。只是没想到肖丽会那么勇敢,3个带刀的男人围在身边,她还敢冒死示警。那天我根本没跑,青阳分局的陈局长很够意思,派了几十名防暴警察,就在小区院里把四高丽死死堵住,这厮在里面蹲了几年,体力大不如前,一顿拳脚摁翻在地,打得杀猪样鬼叫,押上囚车时还跟我叫板:“姓魏的,你他妈等着,这事没完!”

  我笑笑上楼,发现肖丽正躺在沙发上呆呆出神,鼻子嘴不停渗血。我亲亲她的脸,一颗心像绞住了一般疼。肖丽搂住我的脖子呜呜大哭,也不说自己受的委屈,翻来覆去只是一句话:“你怎么才回来?呜呜呜,你怎么才回来?呜呜呜……”我抱紧她,一时鼻子酸软,发根倒竖,慢慢地想:四高丽没有传说的那么狠,还给她留了一条命,否则我就不用担心了。

  有时我也觉得自己忍心,不过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恨过她。每个夜里我都无比虚弱,看着蜷缩熟睡的肖丽,心中总有一种异样的感觉。很多次想唤醒她,告诉她我全部的计划,然后带她到天涯海角,从此一生厮守。或者至少给她留一套房子,在我踪影皆无之后,她不至于流落街头。不过睡醒后又觉得这一切全无意义。红尘婆娑,聚散无常,离开她,我一定会有别的女人,她一定也会有别的男人,我37岁了,向来精于计算,早已不是热血童男,何必为一次邂逅拼掉血本?

  市侩即是世间法,成熟就意味着堕落,人生无非是一个渐渐庸俗的过程。我无以抵抗,只有与日残忍。3年的厮守,我用3天就可以忘却,3天的相逢,我从来都不会记得。

  也许是疑心生暗鬼,这些天总感觉有人盯梢,走在街上,行人个个可疑,卖菜的眼神诡异,练摊的表情深邃,连修鞋匠都像国民政府的特派员。在车站、码头、机场,一看见警察我就心跳,有一天在人民路上违规掉头,交警鸣笛追来,跟我要驾照,天知道我怎么会那么慌,差一点就弃车而逃,如果手里有把枪,说不定就会朝自己脑袋搂火。清醒时我也知道纯属多心,一旦身临其境,还是不由自主地冒冷汗。看来确实不能呆了,再这么下去,我非把自己逼疯不可,三十六计走为上,我必须尽早把一切处理了,赶紧拔脚开溜。

  把海亮送到青阳寺,满山风起,黄叶纷飞,和尚拉开车门,没头没脑地念道:“风雨如晦,鸡鸣不已。”我正忙着跟电话里的粗货谈业务,也没顾上理他,看着老头儿踩着暮鼓晨钟一撅一撅地拐进禅房。挂上电话后才觉得不太对劲:在这贫瘠的时代,念诗何为?风雨如晦确实不假,可青阳山只养了一窝秃驴,哪来的鸡?如果没记错,后两句是“既见君子,云胡不喜。”这又当何解?君子也者,都是些语言无味、面目可憎的糙老爷们,他见来做甚?该不是老秃动了凡心,想看一看那玩艺儿吧?

  我天生是个唯物主义,生平最爱两件事:对神佛撒尿、摁天使入潭。14年来我接触过无数道貌岸然的家伙,每当他们在我的勾引下丑态毕露,我都会有一种无法遏制的、吸毒般的快感。试着往他房里拨了个电话,热切地说明来意,海亮淡淡地:“我们毕竟不同,你想看什么就去看,别再跟我说这个。”我怅然若失,举着手机呆了半天,忽地愤怒起来,想该死的老秃驴,有本事别上网看黄色图片啊,装他妈什么正经?

  一路咒骂下山,到高升茶楼见那打电话的粗货,这厮是个驼子,五短身材,脑袋巨大,满嘴黄牙好似块磊,一开口满屋子虾酱味:“名律师是吧?别他妈跟我吹牛逼,我见过的律师没有一千,也有八百,看看这案子能不能做?”我忍气吞声,拿过材料翻了翻,是个执行业务,3年前市公安局买了他几十辆豪华轿车,合同约定当年付钱,到了年底说预算紧张,让他等来年,来年接着紧张,让他等后年,一转眼两年过去了,除了先打的一点预付款,正章一文不见。驼子急了,到处找律师打官司,一年前中院判他胜诉,可就是拿不到钱——公检法本是一家,哪个法官疯魔了敢查封公安局的账户?每次执行都是敷衍了事,最后万般无奈,托人找到市局的一个副局长,送了一笔厚礼,副局长开口了:“钱嘛,有!年年列预算,一直都在账上,不过没人敢付。上面有人发过话了,说你不懂事,要给你点颜色看,你得罪过谁自己知道不?”驼子想了想,说知道,不就孙志高吗?孙志高是政法委书记。

  副局长笑了:“对嘛,所以啊,这钱还是等吧,要不你把车收回去算了,退货也是付款嘛。”驼子怒极:“都他妈开了3年了,我收回来卖废铁啊?”副局长摊摊手:“没办法,你有两个选择:要么收车,要么等换届,据说孙书记快退了,只要他一退,这钱肯定有戏。”这厮没招了,天天在家静等盛会,前些天选举刚完,结果大跌眼镜:孙志高不仅没退,反而升了半级。驼子傻了,四处找人帮他讨债,见了精英无数,牛逼三千,都说拼了大腿敌不过孙志高的一根汗毛,这厮实在没招了,见我在电视上言辞犀利、法律精熟,认为我定是不世出的奇才,千方百计终于要到我的电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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