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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一


  “哈,”苏总又笑了,“那不都一样!你没有看到吗?赚钱才越来越成为我们大家的主旋律啊!你去过我们广州的六榕寺吗?那里有一块碑,碑文是‘举事财为母’。连佛都这么说了,没有钱财是做不成事的。你不知道赚钱,只知道画、画,也不了解市场需求,不懂得推销自己,所以就有很多感慨和失落了。”

  “艺术和商业还是不同……”颜如卿虚弱地坚持。

  “不同?那是在内地这些落后的地方,在我们家乡,早就不是这回事了。我们以前的一个学长,那个许什么,老滑头,赚了几套房了。你要是在广州,也会买漂亮房子,接着又买车子,哪像在这里,住仓库顶上的油毛粘简易房,有辱艺术家身份啊!”

  “不是就我住油毛粘房……这里的画家们都是这样,但大家都很执著的……”

  “他们的功力确实厉害,我也欣赏他们啊,我毕竟也曾经是热爱这个的。但是,谁的画有人买啊?你靠卖画改善了自己的生活了吗?这里根本就没有人会消费艺术品——不要怕自己的艺术成为消费品,在这个时代,能够被消费的就是可以生存的。”

  颜如卿无法坚持了,就说:“那么你是同意我回去的了?”

  “回吧回吧,我们的家乡正在大发展,文艺界的待遇也不错,你和我不同,这里没有你发展的机遇明白吗?”

  颜如卿低着头,声音呻吟一般:“我放心不下阿哈……”

  “那个布依女孩?”苏总偏着头看他。

  “就是她。”

  “或者带她走?看来你不想带她走,那就算了!天涯处处是芳草。要不,我帮你看好她,等你想通了,再带她过去?”

  颜如卿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

  3.逃 跑

  有了回广东的念头以后,他似乎不那么忧郁了,面对同事,哪怕是即将被提为副主编的阮大头,他心里暗藏的那许多厌恶和不屑,也轻了。

  关键是这个问题怎么和阿哈说。

  他已经赌气不去贵州饭店,但每到夜里零点的时候,还是要拿望远镜往那个四分之一茅台酒瓶形状的本地最高建筑的最顶端看。一个小小的身影总是准时出现在镜头里,她站立在露台边缘,那是阿哈。她秉承民族的优良品性之一,就是执著和诚信,无论刮风下雨,无论身在何处,她都坚守自己的承诺,为他祷告。她的祷告他虽然听不见,但心里觉得很安慰,这是这个世界上唯一每日为他祈福的人,他相信,她会一生一世做下去。

  该怎么和她说呢?他白天夜晚脑子里想的都是这个。

  颜如卿本来喜欢晚睡晚起,阿哈也睡得晚,但她日出起床的习惯离开金竹大寨后依然未变。她起来后就要在窗前唱歌,这也是她的习惯,颜如卿只好也早起了。阿哈等颜如卿从里间出来,就不唱了,也不说话。早上的辰光,她好像离巢的鸟儿要将世界重新打量一般发愣。颜如卿起床后没什么事做,也不想吃东西,这也是他和她聊天或者发愣的好时候。

  他说:“阿哈,夏天快到了。在我家乡,夏天是多么的明亮,荔枝和龙眼成熟的时候,满街都是甜甜的香味儿。”

  阿哈说:“是啊,我也想家了。昨晚梦见我阿妈,她说,女儿啊,山里的果子成熟了,岩头上的杜鹃也长出了许多花骨朵,你的嫁妆我就要绣好啦!”

  颜如卿不吱声,在窗前看狮子山。她一相情愿地要将他们的关系修成正果,他心里想的却是如何无声无息地逃跑。看哪,山上的灌木丛开始蓬松了,冬青树又新长出许多枝条来。如果到了六七月七八月,那些强壮的树枝会一直伸延到窗前,伸手可摘。茂盛的植物的生命,也会将人的生机激发出来,那时节,他会精神百倍。

  但是,夏天过去秋天冬天还会来临,无法忍受的日子总是那么漫长。他连夏天也不想等了,他要回南方,回到他温暖明亮的故乡。

  阿哈趴在窗前,双手托腮。她在想什么呢?想将他绑回金竹大寨做她的新郎?他不禁往后缩一点身体,悄悄打量她。她五官精致,腰肢细长,其实还是个做梦的少女,只含苞,未绽放,脸颊和鼻梁上还覆着金色的细绒毛,细长的手指在上午的阳光里有些透明。

  他矛盾着,既割舍不下她,又满脑子是逃跑的秘密愿望。

  四月初,文联又组织了一次到威宁草海的采风,但时间安排得不对,春天的信息一到,过冬的黑颈鹤就飞走了,艺术家们只看到茫茫无际的水域和鹅黄纯净的四月天空。然后他们又去了荔波小七孔,那里的风景和四川九寨沟一模一样。

  至此,颜如卿走遍了贵州所有美丽的地方。

  颜如卿下乡后,阿哈为了避免一个人待着寂寞,除了贵州饭店旋转酒吧,别的酒吧请她去唱她都接受了,这样她白天休息,晚上就没空。酒吧音乐里浸淫久了难免会觉得时光的空洞,阿哈将自己内心的茫然归结于他们之间的离别。她思念他吗?是的,她思念他,但又不是那种刻骨的相思,而是一种茫然,茫然无序。

  颜如卿这次出去近半个月的时间,他是在考验自己。一方面,他一直担心自己和阮大头都不在家,隔壁的疯女人会有恃无恐,伤害阿哈,毕竟,阿哈与她相比,是太弱小了,而且没有什么防范意识。为此,他十分牵挂阿哈,看见身边的阮大头也十分愤恨。他临行前曾经和阿哈约定,每到一个地方就给她写一封信。结果,他一个字都没写,连明信片都没寄。他做到了,这证明他是可以割舍下她的。

  从荔波小七孔回云贵的路上,他一直在心里预定着自己离去的时间和所有细节。是的,时候到了,他要走了,别了,云贵,别了,阿哈!断其喉,尽其肉,乃去。可怜的黔之驴!其实黔之驴非黔驴,黔无驴,有虎,虎才是黔虎。他却如驴入黔,他才是那可怜的黔之驴啊——他不由得伸手拉拉衣领又捏了一下自己的脖子,自己都感觉到自己的皮肤十分的细腻——他原来是个自恋的人啊,他能爱谁呢?

  一路上汽车颠簸,山思给大家说一个新的灵异故事,某个作家和他早年离世的情人相爱,十分曲折惊险,处处出人意料,精怪阴森,黔版《人鬼情未了》,一车的人听得张嘴吸气。颜如卿他一点没听进去,想到阿哈,胸中充满了离愁别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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