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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七


  去到楼里,值班的老头却像个无能却又心理淫秽的公公,看她是个莽撞的乡下姑娘,就拦下她反复盘问:“哎哎,干什么?从哪里来的?”

  “哦,我从花溪来。”

  “姓甚名谁?”

  “阿哈。”

  公公:“怎么可能姓阿名哈?”

  阿哈这才想起来自己的汉名:“是金翎子。”

  老头又不信:“你骗我,金翎子?还金龟子呢!坐下来,慢慢讲,你和小颜是什么关系?找他什么事?不讲清楚不行。”

  长到十七岁没有离开过花溪的阿哈急得要哭了。

  这时正好老槐来倒开水,认出了她:“这不就是金竹大寨的小姑娘嘛!”

  老槐带她走,下了相宝山,又穿过贵州日报社,再爬到狮子山下文联仓库那儿,往上指:“最后一间——”

  颜如卿早上起来就一直在窗前看山。

  曾记得,狮子山上长满了绿色的冬青和洋槐,山体丰腴、浓绿,饱吸着春夏的阳光和雨水,庞大而生机勃勃,绿色的树枝临近窗户,伸手可摘。在那些无所事事的周日早晨,他没睁眼就看到有金色的阳光在眼前跳跃,疑为幻觉,抬起头来,是群群光斑在树叶上闪动。树的生命,就在纯净温润的蓝空里,在阳光和风中,在他的眼前欢呼……那一刻,他激动不已,想将自己与这整个季节拥抱一起。

  但是现在,山冈突然变得瘦瘠,在窗前看去,遥远而荒凉。这变化是在哪天的哪个时候发生的呢?

  他就那么痴想着快要疲惫了,突然看到一张少女的脸出现在眼前。他惊了一下,紧紧地眨巴一下眼,往上推推眼镜,再看。少女头戴鲜红的棉布头巾,红扑扑的脸蛋,羞涩地微笑,在窗外等待着。

  他开门,她立刻闪身进来,扑向他。他躲避开了。等她除掉头巾,又脱了笨拙臃肿的棉袄,他才发现原来真的是阿哈!

  阿哈是仙女,她在颜如卿眼前出现的时候是在去金竹大寨的森林中,仙女从天而降,前来拯救了迷路的他们。然后是令人眩晕的高原之夜,他和仙女依偎在一起唱歌和讲故事,度过了整整一夜,像做了一场梦。

  梦是人忘得最快的东西,从金竹大寨回来后,他就将她忘了,和每一次出差、下乡采风一样,回来就将所有见闻全忘掉。

  当仙女变成凡人出现,奔过来找他了,有一瞬间他心里十分感动。但仙女穿上了凡人的衣服变成了凡人,而且那么笨拙、乡土,举止拘谨,一看就是没有被城市文明熏陶过的乡下少数民族,又令他尴尬了。

  “阿哈,你怎么来的?你没来过云贵啊,居然还找到这儿来了。”

  她没意识到他那微妙的拒绝态度,兴奋得坐不住,在他的两间小房里转来转去,看他贴在墙上的画。

  “我坐马车来的。”

  “马车?”他很吃惊。

  她活蹦乱跳地:“十八年前我阿妈坐马车从云贵去花溪,嫁给了我阿爸。今天我又坐马车从花溪来云贵找你,你说妙不妙?”

  “你怎么敢……”

  “我阿妈说这是天意。上次你们走的时候,我要跟你走,阿妈拦住了。她请布摩卜了一卦,卦上说我有近二十年的时间要与你纠缠不休。阿妈说,一个与你纠缠二十年的人,应该是你一生的人了……她说女人的幸福是自己找的,你感觉到了它的存在,就一定不要放过。”

  颜如卿觉得事情有些严重,心里生出隔壁同事老婆要给他介绍对象时的那种反感来:“可你……你才十七岁啊。”

  “在我们寨子里,这已经是大姑娘的年纪了。你上次没看见吗?有的女子十八岁就奶孩子了!”

  他皱起了眉头,心想:这与我有什么关系呢?我要为你们那里的大姑娘负责吗?但他没説出来,他是爱过她的,虽然就是一瞬间,一个夜晚,一次眩晕,一次类似看到某幅心爱油画作品时引起的激动……

  艺术的感觉都是瞬间的存在,颜如卿暂时还不知道就是因为将这样的感觉带入现实生活之中,让他此刻从峰顶向谷底下滑。

  现实,或者说世俗生活一直具备这种把人拉向下滑的力量,这是追求艺术理想的人一定要警惕的。不过此时面对这个少数民族姑娘,他的本能已经开始防范了。

  人与人,人与事,常常就会有这样的错位,该防范的时候浑然不觉,该敞开胸怀去迎接的,却又迟疑和犹豫。失之交臂常常就在这一迟疑一犹豫之间,命运的端倪有了定向,日后再难扭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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