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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四


  辛辰赶到那边时,酒吧只有楼下对外营业,幽暗的烛光下坐着零星几个顾客,她径直上楼,里面已经差不多快坐满了网友,投影仪正在放出珠峰照片,是阿风和几个朋友拍回来的,那样的雄奇壮美,让所有的人都屏息了。

  辛辰找个位置悄然坐下,与周围几个人点头打了招呼,认真地看着照片。

  这次共有两拨人去了西藏,辛辰参加的是本地网友结伴的自驾线路,走川藏线进青藏线出,旅途也算艰苦,不过跟阿风和另几个外地网友的行程一比就算很温和了。他们都是国内不同地区和行业的业余登山爱好者,有志于攀登珠峰,相约直奔海拔5200米的珠峰大本营待了近一个月做适应性训练,其间还曾徒步到海拔6300米的三号科考营地,在这个非登山季节,那里就是有人存在的最高海拔位置了。

  阿风简单加着解说,介绍照片的拍摄地点、海拔高度、技术参数,不过大家显然对珠峰营地的生活更感兴趣,都没想到那边居然还有外国人一家三口带着孩子悠闲地坐在帐篷前晒太阳。等照片放完了,马上开始了千奇百怪的提问,阿风一一解答着,然后换自驾进藏的领队泡沫上来讲他们的行程。

  阿风过来坐到辛辰身边,笑着问:“合欢,耍大牌了啊,居然我发的帖你都不回,小心待会儿罚酒。”

  “我这几天太忙,都没上论坛看,在你这儿喝酒我才不怕,反正沾笛子的光,就算喝高了,你也得送我回去,我先跟笛子说一声。”辛辰拿出手机给辛笛打电话,然后顺手将手机递给他,“跟笛子汇报一下,她前几天还问你怎么还没回呢。”

  路非在楼梯口停住了脚步,投影仪上放出包括辛辰在内的六男两女,清一色穿着T恤站在两辆越野车前微笑着的照片。

  他这段时间都没有见到辛辰,只是听辛笛讲,她一直在广告公司加班修图,而他在完成风投公司的工作交接后,正式离职,开始考察准备接手的工作,同样十分忙碌。

  他从毕业后就开始进入美资公司工作,在美国的工作环境中,他是少见的东方面孔,但很快以能力赢得了上司的认同,摆在他面前的机会与压力和他的美国同事是完全一样的。近一年的时间,他穿梭世界各地出差,独立处理错综复杂的风险投资业务。

  回国以后,正赶上国内经济高速增长,风投业蓬勃发展,北京办事处的业务在他手里有了飞速的增加。但与国内的各级政府、大大小小的各类企业打交道,对他来说,也是一个全新的经验。有待健全的法制环境、微妙的人际关系、各地大相径庭的投资政策、复杂的税制及地方性法规如同一个个迷宫,让他和他的同事不能不打起全部精力深入研究。

  路非决定留在本地工作以后,最初的打算是筹措资金,自己成立一家投资公司,从高科技型成长企业入手,尝试引进风投概念,他自信对于风险控制这一块的经验是丰富的,只是开始阶段必然艰难。

  他与王丰在一个偶然的场合认识。王丰出身草根,目光敏锐,是不折不扣抓住历史机遇白手起家的内地富豪,甚至惹上官司的经历在民营企业家中也堪称典型。但祸兮福所倚,一场官司让他的夫人徐华英走到台前大放异彩,公司不仅没伤筋动骨,倒有蒸蒸日上之势。而他转身幕后,开始反思自己,低调行事,潜心研究经济形势与国家政策。两人交谈之下,发现彼此很多理念和认识竟然有惊人的相似之处。

  也正是通过王丰,路非才了解到,目前以金额庞大、动向神秘著称的内地民间资本,很多投资业务打的是政策擦边球,营利模式单一。王丰也急于摆脱凭交情、口碑、口口相传这样的方式拓展业务,急于将公司带上一个规范的运作模式。当王丰提出合作时,路非并不惊讶,虽然加入一家纯粹的民企工作,是他以前从来没想过的选择,但有了之前的沟通,两人几乎一拍即合,很顺利地达成了合作意向。

  王丰介绍妻子徐华英与路非见面,商谈合作的细节,今天最后敲定,他出任王丰投资公司的总经理,并占10%股份,双方就业务拓展及管理方面达成了充分共识,会后,他与王丰、徐华英夫妇去一家郊外会馆吃饭,同时被介绍与集团公司高层认识。

  觥筹交错之间,大家谈笑风生,路非清楚地知道这份新的工作对他来讲意味着什么。

  工作压力与责任并不让他在意,只是接受了这个职务,他的生活就牢牢与本地联系在了一起,而促使他决定留下的那个女孩子,却义无反顾地准备离开了,想到这一点,他不能不感慨。

  晚餐结束后,路非开车赶到Forever,楼上已经是高朋满座,笑语不断。他前天在例行地登录论坛继续看帖子时,看到了阿风发的聚会交流召集帖,提到会顺路给辛辰送行,于是决定也过来看看。

  楼上已经坐满了人,他倚着楼梯栏杆站着,静静地听着泡沫的介绍。

  泡沫说:“回来就忙着工作,最近才把照片整理好,回头我再把详细的路线攻略发到论坛上去,这里先给大家看一些我们进藏后的照片。”

  屏幕上出现雪峰环绕下理塘的照片,泡沫介绍说:“这边海拔4014米,一路抢着开车的几位好汉都开始有反应了,还得说合欢厉害啊,这段路是她开的车,把我们几个男人都佩服得不行了。”

  辛辰笑道:“泡沫你少夸张,专心驾驶反而头不疼了,你不是第二天也确认了吗?”

  “好在你到了定日撑不住了,不然我真当你是铁人了。”泡沫也笑,“各位,在定日好几个人晚上头疼得睡不着,起来转悠,突然发现合欢失踪了,我吓得头顿时大了,这要弄丢一个人可怎么得了。再一看,好嘛,大小姐抱了被子睡越野车上了,还特意开了一钢瓶氧气在车内慢悠悠地放,睡得那叫一个香。这个经验请大家记下来,抗不过高原反应时上这招,十分管用。”

  大家哄堂大笑,泡沫继续讲着行程,相较于阿风他们在孤峰营地的艰苦枯燥,他们的经历显然有趣得多,一个个陌生而遥远的地名从泡沫嘴里说出来,一张张图片在投影仪上显示着:

  在东达山他们遇上漫天风雪,只能小心驾驶龟速前行;在怒江九十九道拐上,大家都有点疯狂了,追逐速降,大呼过瘾;去古冰川时走错了路,差点跑到察隅,穿行于雪峰之间,几个人一致认为错得值得;同行一辆车陷到河滩时,尼龙拖车绳上的金属件强度不够断了,只能找过路车辆借钢丝拖车绳;接近拉萨时,太阳下山,天空云层变幻,色彩令人迷惘;在318线4888米标识处,几个人盘踞在朝野车顶合影;海拔5020米的遮古拉山口看日出,包括珠峰在内的四座海拔8000米上的山峰在云海中一字排开,山河壮美,气象万千……

  投影上出现了一张辛辰的照片,路非的目光牢牢地落在她的脸上,她穿着深咖啡色的冲锋衣,戴着太阳镜,蒙在面孔上的正是三年前在北京曾用过的迷彩图案的户外头巾。

  泡沫继续讲解着:“走到这里,后面一辆车水箱漏水了,修是没地方修,只好去河里打水补充,盘山公路上沙尘大得要命,可是下面的河滩景色真好。”

  这张照片上天空湛蓝得不可思议,洁白稠密的云层极低,拥在辛辰身后,仿佛触手可及,阳光从云层间隙中穿透出来,光线强烈而错落,将河滩照得半明半暗,清澈的河水蜿蜒流淌。她站在空旷河滩的大片鹅卵石上,手拿着一个卡片机在拍照,绾着的头发被风吹得飞扬,虽然看不清面目,但照片色调明朗,她卓然独立,身姿挺拔飒爽。

  坐得离楼梯口不远的辛辰正与旁边一人低声交谈着,浑然没有察觉路非的到来。投影仪上出现新照片,泡沫说道:“我们也坐马车上了珠峰大本营,与阿风他们碰了面,承他盛情,招待我们吃了好不容易才煮开的方便面。”

  阿风笑着说:“我这还是看你带了两个美女上来才狠心拿出宝贵的补给招待你,居然要抱怨。”

  众人又都大笑了。

  一样是沙尘飞扬中独自站着,一样是蒙着头巾,投影屏幕上的辛辰看上去神采飞扬,没有一丝孤独颓唐之态。

  路非想,至少辛辰在某方面说对了,他对她的认识的确停留在了某个阶段,哪怕如此细致地通过看帖回顾了她这几年的行程,他却没法触及她的心路。

  她在他的视线以外成长着,她的生活没有他的参与一样精彩,她去过他没去过的遥远地方,她看过他没目睹的壮丽河山,她有过他居住于各个繁华都市之中都不曾经历过的际遇。

  不知不觉中,她已经由一棵恣意开放的花长成了一株傲然挺立的树,她再不是那个从来没见过大海、长居在杂乱居民区陋室之中的孤独小女孩了,她现在的镇定姿态并不是对着他的一种搪塞与防卫,而是她的生活态度。

  而他,却仍然执着于那个曾毫无顾忌地对着他撒娇任性的辛辰不再出现,他不禁汗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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