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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三


  有一天午夜梦回,外面微风轻摇梧桐,秋虫啾鸣。存扣想像着,在这天地安宁的时刻,七十公里之外的一个城市里,有一间温馨的房间,房间里摆着一张松软的小床,小床上有一个睡着的女孩子。她在梦中沉睡,像天使垂下洁白的羽翼,像玫瑰合上芬芳的花瓣。她慵懒地在被窝中,春藤一样舒展着姣美的身体,头发如瀑,如枕上歇一堆乌云,额亮如瓷,疏淡的眉毛,如软帘般齐刷刷耷下的睫毛,淘气的小鼻子,嘴巴红艳像涂了蜜,如微微开放的蔷薇花瓣……春妮啊。她嘴角牵动,笑了一下。她在做梦吗?梦的是我吗?这时候他想如果身下垫的是一张魔毯就好了,就能载着他飞向那个城市,在星空下面,掠过村庄、小河、田野……一直飞到她的房间,坐在她的床边上,俯下身细细地看她,也不弄醒她,只是静静地看……天要亮了,再飞回来……这样想着,他突然感到身上肌肉发紧,腿绷着,两只手下意识撑在床单上,就像在夜空中飞翔一般,竭力控制着平衡。

  他披衣坐起来,摁亮台灯,从枕下摸出个影集来,一页一页地翻……

  但是自从毕业分手,夏到秋,秋到冬,存扣和春妮却没有通过一封信。似乎都在耗着,谁也不肯先。这也难怪呀,纵然心中都有万语千言,却又不适合告诉对方,因为只能徒增烦恼罢了。还是让各人安静吧,还是渐渐地彼此淡忘吧。但存扣越来越发现安静和淡忘根本不可能,回忆总是不经意地猝然而至,欲罢不能;回忆中春妮的影像、态度更加强烈,愈发清晰,连当时没有或无法体会的东西现在都突然懂得了。存扣开始有了通宵失眠。他不知道如何是好。

  寒假里,桂香跟存扣谈过婚姻问题。“小伙啊,你有没有谈对象啊?”存扣说不要妈妈烦神,现在还不急。桂香说:“妈能不急吗,过年你都二十五了,和你一般大的人哪个不把伢子搀在手上呀。你外婆庄上的爱香——小时候说要把你的——比你还小一岁哩,都养两个娃儿了,大的已经上幼儿园了。你还说不急!”存扣说:“人家不是上大学的嘛。”桂香说:“你现在不是工作了嘛。这事不能拖,你岁数拖大了人家小姑娘不肯把,只能找人家挑剩下来的,那不把人笑话死了!我的秀平好乖乖哟,你不走多好哟……”她突然伤心地念叨起秀平来了。秀平是最中她意的女伢子。存扣说:“行了妈,你别再说了。我找,我想着找还不行吗?”烦躁得要离开。桂香却跟在后面嘱咐,要找还要找个好的,“喜眉喜眼会笑的,声音要甜,不能矮,不能瘦,屁股要圆,奶子要大,好生养,奶水多……”

  §172

  冬去春来,开学才个把多月,就出现了让存扣心情相当恶劣的事情。

  正是早春二月,连续几天好天气,天蓝如镜,艳阳高照,气温竟一下子蹿到二十几度。同学们纷纷减着衣裳。经过了一个冬天,这些换上春装的高一学生们都感到了身体的变化,男生们肩膀显得宽阔,身体轮廓富有青年男人的朝气,女生们婀娜多姿,杨柳似的,头发飘逸,面孔娇美。在风和日丽的融融春意中,孩子们身体深处有些地方仿佛得到了什么感应和启示,如冰河化冻,发出“咔嚓”的脆响,如草尖拱出湿地,探出嫩黄的初芽。苏醒着,发酵着,身子慵懒,心烦意乱,脸上通红。空气中漂浮着甜菜般的味道。春天是骚动的季节,生长的季节,最能撩动少年的心。他们渴望通过什么方式获得一次释放。他们想疯癫一把。就有同学提议趁天暖出去踏青,搞一次春游活动。

  存扣答应了。

  虽然这时杨柳刚刚转绿,桃花初蕾未放,春天还没有真正热闹开来。

  六七条木船在梁家荡上集合。小船载着笑声歌声划行在曲水垛田之间。垛田上的蚕豆和油菜一片碧绿,油菜肥硕挺立,结满了花苞,更有零零星星耐不住等待率先开放的,像是大部队的尖兵前哨。存扣的心情和学生们一样的欢畅。他的孩子气毕显无遗,像个水兵司令一样挺立船头,命令桨手奋勇向前,如赛龙舟,惊得数只野鸭离水飞翔,“嘎嘎”叫着,落到远处不知哪道河汊里去。存扣不会打桨,便手持竹篙两岸乱点,却拿不直方向。小船左右蛇行,如同醉汉,船头冲撞垛圩,险些掉落水中,狼狈不堪。乐得学生们夸张地乱叫,哄笑成一团。——存扣老师也有不如他们的时候啊!

  同学们在一个较大的垛田上挖洞野炊。镇上学生沈小康家开着照相馆,他带来一架“海鸥”牌照相机,为师生们留下了张张动人的瞬间。

  想不到,这次春游却像捅翻了马蜂窝。

  春游的第三天早上才上课间操时,突然从学校大门外闯进一个妇女来,一路詈骂着,直奔校长室而去。满操场学生整齐划一的动作全部变形,目光追随着她的背影。议论纷纷,说是李德厚老师的婆娘。

  李德厚就是原来高一乙班的语文老师,以后被存扣取而代之,“下放”到初二去教语文。这本来是学生家长给校方造成压力后不得已决定的,可他却从心底对存扣结了怨。他感到不仅失了面子,而且因为初中非毕业班家访理由少,不如教高中吃喝机会多,他感到蒙受了很大的损失。这次存扣带领学生春游,无巧不成书最后拣了他家的大垛子做了野炊地,在田圩上挖了两个土灶。人多脚杂,又踩坏了几棵蚕豆油菜。虽然上船前同学们把土灶回填了,但被踩坏的豆棵油菜却是没办法复原,大家也没放在心上。

  第二天下午,李德厚的婆娘上垛子薅草时发现田圩被人挖过,旁边还有草木灰,四处寻寻又看到了那几棵踩坏的庄稼。上来她还以为是放老鸦(利用鸬鹚捉鱼)或打猎(打野兔、獾、野鸡、野鸭)的人干的,回家随便说了说。李德厚听了马上就反应过来:是存扣带了学生春游时上了他家的垛子。

  李德厚就揪住这件事做文章,好好地泄下子愤。他要婆娘到学校去闹,到校长室去骂,去使泼,叫校方难堪。不让存扣这小子触点霉头,他一口郁气咽不下去!

  于是他婆娘就跳脚拍屁股地杀过来了。

  但是,李德厚婆娘的使泼功夫在王校长面前全部失灵。

  王校长剑眉一扬,拍案而起:“几棵苗苗就值得你这样来闹?——啊?!你想什么心思啊?——啊?!是不是李德厚叫你来闹的?去把他叫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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