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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二


  第二天早上,存扣一起床就懵懵懂懂地出门往东跑,脸也没洗牙也没刷。跑到东桥下时,有人问他:“存扣,一大早上哪儿呀?”他才怔怔地站住了。愣了一会儿,才折身回家,有些怏怏地。有一个蝇虫在他眼前闪呀闪的,他懊恼地一抓。松开手掌,却是虚空。那蝇子不知飞到哪里去了。

  第三天黄昏,存扣正在院子里享用着妈妈为他泡的一碗焦屑,巷子斜对过宝旺的老婆杏芳捧了个饭碗来串门了。焦屑是用小麦和糯米磨的,挑了猪油,加了红糖,入口绵软细腻,又甜又香。这天是农历六月初六,“六月六,一块焦屑一块肉”,乡俗如此,大人小孩必须吃焦屑,以期长得一身精精壮壮粉白娇嫩的好肉,去应付生活,去享受人生。

  杏芳坐在小爬爬凳上边挖着焦屑吃边拉呱。

  “我家宝旺说的。”她说——

  宝旺说他们棉加厂财务科长沈祝寿的侄女儿结婚,那个排场吴窑镇上不曾有过,棉加厂后面码头上来的轮船挂浆一条靠一条,挤得合不插缝,比收棉花时船都多,都热闹。很多乡镇的头头脑脑都来了。听说县里也来了不少人物。在“幸福饭店”摆了几十桌酒,都是上百块钱一桌的席啊。用掉的酒瓶儿、水果罐头瓶儿堆成了山。新郎是制药厂的厂长,是个二婚,三十八了,新娘子才二十。新郎胖得像个肉菩萨,新娘子可小巧漂亮,两人站在一起就像老子和姑娘似的。新郎穿西装系领带,一脸的呆肉笑得晃晃的,嘴巴咧得簸箕大,拳头都能放得进去;新娘子穿的专门从上海订的白婚纱,出来时就像从画上走下来的七仙女,一朵出水莲花似的。可怪的是,她不笑,一点儿也不笑……那新郎连敬几十盅酒眉头都没皱一下……

  存扣被一口焦屑噎住了,脸挣得通红,弯下腰猛咳,咳得眼泪咕咕的,咳得清水鼻涕都流下来了。

  小胖子俊杰笑叔叔:“又没得人跟你抢焦屑吃,吃这么快干啥?”

  月红忙拿来手巾给他揩,一面对存根说:“看这伢子慌的,哪像要上大学的人!”

  桂香替儿子“扑扑”拍着后背:“祖宗,你慢慢儿吃!”

  存扣推开饭碗,躺到床上去了。

  七月下旬,存扣接到了扬州师范学院邮递快件。他拆开信皮,“录取通知书”五个烫金美术字跳进他的眼帘。他立时把手指咬在嘴里,面对东北方向——那是秀平和阿香的方向——泪水奔流,浑身哆嗦,抽噎难当。

  全家人都笑存扣:“看把我家存扣欢喜的!”

  §152

  存扣接到通知书这天,进仁死过去一次:他急了。

  所有的人都为保连的通知书望穿秋水。没有这张通知书,进仁咽不下气,闭不上眼。

  这张通知书是一个符号,打保连在母腹中进仁就有了这样一个模糊的记号,随着儿子的一年年长大而日益明晰,最后成为一团火,藏在进仁心胸的深处,暗暗地燃烧,许多年了。现在这火在他干枯的身体里越发熊熊,简直能听见骨头被燃着的爆响。

  进仁深陷下去的眼睛执拗地睁着。他已经汤米不进,说不出话来了。

  来自省公安专科学校的录取通知书终于到了!

  是乡派出所郑所长亲自捎过来的。保连是高考恢复后乡里第一个考上公安学校的学生,这让郑所长非常振奋,马上就有了一种同行感,惺惺相惜感。只是他千万没想到这学生竟是六七年前因耍流氓被他审过的当时在顾庄中学读初一的保连。他惊讶感慨之余,认为十分有必要亲自替他把录取通知书送过去。新时代新气象,后生可畏。公安学校出来的年轻人前途不可限量,日后恐怕不只是和他平起平坐的事,必须未雨绸缪,早日套近乎,拉关系,先入为主,抢先一步。

  “老进仁的儿子考上公安了!”“郑所长开小轮船亲自送通知书来了!”顾庄人现在虽然对庄上子弟考上个把两个大学生不大稀奇了,但对保连的这次考取却抱了极大的热情和更多的欣慰,倒不仅仅因为是“庄上出了一个公安局”。进仁家的堂屋和院里都站满了人,在理发店门口路过的外庄人也纷纷驻足询问出了啥事体。

  郑所长跳下小轮船匆匆往这边赶来时,老进仁已经停到堂屋的门板上。头南脚北直挺挺躺着,身上已穿上了寿衣。但他还有气,还不肯死。他还是个人。他还在等。眼睛半睁不闭,眉头却皱着。保连和存扣一边一个坐在他头旁边。保连紧紧握住父亲干枯的手,亲戚们已经布置好烧纸的大缸,叠好的毛苍纸、“阴国票子”、金元宝、银元宝、用麦秸做的金条堆成了丘陵和山地,个个做好了号啕大哭的准备。可是老进仁就是咽不下这口气。一口痰卡在喉咙里像拉着风箱,又如一把钝锯子在来来回回锯拉着人们的心。他就是不死……突然间他喉咙里响声没了,眉头舒展开来,眼睛睁大,耳朵好像也支棱起来,仿佛在听遥远处的什么,而且听到了什么——仿佛生命中最紧要的人或物就要来到他面前。

  “来了!来了!”堂屋里等着进仁断气的所有人突然发现外面的乡亲挟裹着乡里派出所的郑所长涌进了院子。郑所长身穿制服,肩挎皮包,手里举着录取通知书——像“文革”串联时举着语录本的老红卫兵。他步履矫健,神色匆匆而严肃,还没跨进堂屋,里面的人就都站了起来。保连盯他手上看了一眼就哭了起来,喊“爸爸,爸爸”。在一边的存扣也哭了。许多人都哭了。“不许哭!”郑所长低吼了一声,所有人立时收住了声,看他拉开手提包从里面掏出一身干警制服来。“赶快穿上!让你爸看下子!”他命令保连。

  保连飞快地换上了郑所长送他的崭新干警制服,直笔笔地站在父亲面前。大家顿时感到他气宇轩昂,哀痛中又饱含无限肃穆,就像站立在垂死的战友面前的指挥员,要敬一个庄严的军礼似的。

  保连的姑妈把拆封的通知书夹在进仁的拇指和食指间,流着泪大声叫道:“哥哥!哥哥!保连考上了!保连考上了!你手里拿的是录取通知书呀!”

  所有的人都在唤进仁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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