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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二


  这条路不像个路,都是窄窄的田埂,水沟又多,上面担两根树棍或毛竹,人在上面走像玩杂技。还要过一座小桥,两块水泥板衔接,就三四十厘米的宽头,若河两面同时有人到桥头,要先让一个人过来后,另一个人才能过去,同时擦肩而过是很难的;遇到刮风下雨的日子,走上去既要有本事又要有勇气,胆小的人走到这儿或悻悻地往回改道,或像条狗似的从上面慢慢爬过去。沿途的农田间河畔上零零落落的有不少坟冢,还要经过一个大公墓,小路正好打墓地中间经过,有的大坟比人还高,人好像在连绵的丘陵间穿行,槐松杂陈,阴森森的,最要命的是那蒿草间石碑上的姓名直逼人眼,让你看了不记住也难,那感觉可真不好受。因此孩子们聚在一起走,一来安全些,二来也不害怕了。

  所以,阿香周末总是一放学就赶快收拾东西回家,生怕被落下了。落下了就只有一个人走大道了。可这天中午,她镇上的姑妈给她送来了两张下午场的职工电影票。姑父姑妈都是棉加厂的干部,县里棉麻公司有领导下来检查工作,下午晚上两个人都要作陪,电影当然是看不成了,就把票给阿香送来了,省得烂掉。叫阿香找个本庄的学生一起看,三点半看到五点多一点,一起走回家天不会黑。阿香很欢喜地接下了。她捏着票想了想,却过来找到了存扣。

  阿香来找存扣,让他无端地感到有些亲切。他没有推辞,因为他从外面海报上看到放的是武打片。他顶爱看武打片。

  两节课一下,两人很快收拾好带回家的东西就来到电影院。新片子:《自古英雄出少年》。香港导演加大陆武打明星,紧张的情节和精彩的打斗让存扣热血沸腾,心里连呼过瘾,恨不能钻进银幕做一回男主角才好哩。

  但这么好的电影阿香却一点儿也不曾看进去,她只看到放映幕上变幻着的人影和颜色——她的心思全在存扣身上!“我是在和存扣一起看电影呀!”她的一颗芳心“嘣嘣”地乱跳,整个人陷入一种幸福的燥热之中。和亲爱的人坐在一起看电影意味着什么呢?她在黑暗中的声响里痴痴地想着。她为自己今天果敢的决定感到十分得意:简直就是神来之笔!但她马上就沮丧和害怕起来:散了场怎么办?两个人什么要紧的话也没说,只不过就是看了一场电影;而且也没人和她一块走小路回去呀!想到一个人要孤零零地在大路上走到天黑她心里就不乐意。该怎么办呢?她想啊想,终于一咬牙拿了一个主意。

  出了电影院门,两人一块往西走,走到往北折向焦家庄的小路口时,阿香站住了。要分手了,存扣正要和阿香道再见,却看她迟迟疑疑的,迈不开步,拿两个眼睛望他,怯生生的,欲语还休的样子。就问:“你咋不走呢?”阿香红着脸说:“路上坟圆多……你……能不能送我一段呀?”存扣就笑了:“胆小鬼喔。行,我送你一程!”

  阿香抿着嘴笑了,头一扭打前面开了路。两人一前一后地走,闷头走,谁也不开腔,就有些尴尬。存扣记得阿香以前不是这样拘谨的,活泼得很,遇到他都扬起笑脸儿打招呼的——只不过那是在高一,秀平还在这吴中的时候。似乎也是打秀平离校去了苏州起,阿香就变得沉默寡言,再听不到她唱歌和疯闹了。想到这里,存扣心里不由一阵感动,这小阿香原来也是个性情中人呀。存扣在后面默默看着阿香,娇小玲珑的身体,衣裳合体又整洁,书包像小学生一样斜挎在身上,网兜里放着一点儿东西还两只手换来换去的,楚楚可怜的样儿,像个……小妹妹呢。他想,两人这么走不讲话不是个事啊,多难过啊。但是跟她说些什么呢。

  这时他俩来到了那座两块水泥板接着的窄窄的小桥。阿香红着脸,说不敢走,把手伸向存扣。存扣马上牵着她上了桥,侧着身子引着她慢慢地走,看她小心翼翼地一小步一小步移动着向前,忍不住笑话她:“这么胆小呀。平时哪个搀你呀。”阿香脸更红了,只管低头看脚,不睬他,直到走到头一步跨下土路,才长嘘了一口气,右手却不曾松开。存扣由她牵着,但心里难免有些讶异,等前面一转弯才恍然大悟,原来又到了大公墓了。走到公墓中间,阿香紧紧靠着存扣身子,恨不得抱住他膀子。存扣又调侃她:“你块块都这么胆小,我不送你咋回家?”阿香轻轻地说:“我知道你不会拒绝我的。”“万一我真拒绝呢?”存扣跟着问。阿香听存扣像老是在逗她,眼里就有了顽皮的光,说:“我就哭,一哭你就心软了。”话甫毕,自己也忍不住“扑哧”笑出声来。

  存扣也呵呵地笑了。他知道阿香喜欢和他在一起。她在他面前示弱要求保护的样子让存扣感到很新鲜,也很满足,好像在做哥哥哩。

  两个人竟又无话了,沉默着走了一段路。走上一片缓坡,从乱树林间的一条小路钻出来,前面就是阿香家那个小村落了。村前的小河浜上横着一座木板桥。青色的炊烟从家家烟囱里冒出来。鸟归林鸡进巢的时候了。麻鸭和白鹅扑扇着翅膀“呷呷嘎嘎”地上了岸,狗子们从院子里冲出来,撒着欢赶着它们一一地没命往家跑。大人喊小孩子回家的声音此伏彼起。存扣站住脚,说:“你家去吧。”阿香转过身看存扣的脸,眼波流转,像是要在他脸上认出什么东西。存扣也看着她,微笑了一下:“回吧,我要走了。天不早了呢。”

  存扣看阿香一步步往村子里走,心里突然涌上了一种说不清的情绪。他叹了一口气,转身走进了林子。

  他不晓得自己为啥要叹气。

  §90

  阿香一进院门,家里的小黄狗呼地蹿了上来,绕着阿香又蹦又跳撒欢儿,还像人样立起来。阿香以前在家里经常逗它,把它两只前爪搀着慢慢向后退,看狗笨笨拙拙地跟着走,就感到很有趣。可今天阿香却不想理它,把它头一推:“去,去。”小黄狗受了委屈,呜咽了两声,夹着尾巴躲到一边去了。

  “哎呀小祖宗!咋才回来呀?你弟弟上前坡看过你两回了!”奶奶颠颠地从屋里迎出来,替阿香除下身上的书包,接下网兜儿。

  “姐姐,我还到小春家问过你,他说没等到你,又上你教室望过,还是没有,又在大门那等了起码二十分钟,还是等不到你,他们就先回来了。”上五年级的弟弟阿华见了姐姐就变得很饶舌,喋喋不休说了一气。“姐姐,你上哪儿去的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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