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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八


  “你这是在杀人。”

  “什么?”郑所长拍案而起,“你、你再说一遍?”

  “我儿子毁了,我就死了。”

  “你你你……”郑所长手哆嗦着,指着老瘌疤,一屁股坐了下来。他办案这么多年,还真的没有碰过这样的情况。

  这时陆校长插进来:“我说顾师傅啊,你这么偏袒你儿子,我们做上人的也理解,但这事到底是严重的,我们不做个处理,以后学生还怎么管理啊?”

  “你们放我娃走好了。”

  “走?往哪走?”陆校长一脸的迷惑。

  “我娃上远处上去。”

  “噢?你是要转学啊!”陆校长声音大起来了,生气地说,“你儿子一走了之,人家女同学的家长不依怎么办?怎么跟人家交代?难道还要我们学校替你打招呼?”

  “我打招呼。我花钱。”

  “你以为使钱都能把事塌削掉?人家不会依的!”郑所长愤懑地说。

  “那把我当瘟狗打。打死不抵命,拉去肥田。”

  陆校长把眼望向郑所长。郑所长“倏”地站起来,摆摆手:“这事不问我!随你们随你们!”气冲冲地出去了。

  §43

  也不知保连和他父亲是怎样走回家中的。进了堂屋,进仁拉一下灯绳,电还没来。用手在八仙桌上“窸窸窣窣”地摸,抓到火柴了,擦,断了几根。罩子灯点上了,屋内有了晕黄的光。那边,像座山的儿子已“咚”地对父亲跪下了。

  一记耳光在夜间发出结实的脆响——

  “畜生啊……你!”进仁哆嗦着手指着儿子,喑哑着喉咙说,“你、你……给我、给我对着你妈跪!”

  言未毕,已是双泪长流。他抖抖索索地端起罩灯,放在家堂柜上。在石灰墙上,菩萨龛笼的左面有块明显白亮些的长方形方块,那是几年前供巧英亡灵牌子的地方。进仁伸手抚摩着这块方斑,嘴巴抽搐着,一股压抑着的呜咽声便从胸腔里闷雷样滚了出来:“巧英啊,巧英啊,巧英啊……”

  哀婉低微的轻唤,如杜鹃啼血。

  “我对不起你呀……”他忽然抽起自己嘴巴来了,左右开弓,一声比一声响亮:

  “巧英啊,我对不起你呀,我没把娃儿带好啊……”——“啪!啪!”

  “巧英啊,你把我一个人扔在这世上现宝啊,你把我也带走啊……”——“啪!啪!”

  “爸……”保连上去抱住他爸的腿。爷儿俩抱头痛哭。

  “是我错了,爸……”保连满脸是泪,鼻涕挂了半尺长。

  进仁说:“娃儿,爸打过你不?”

  保连说:“不曾啊,爸!”

  进仁说:“娃儿,爸跪过别人不?”

  保连说:“不曾啊,爸!”

  进仁说:“娃儿,爸求过人不?”

  保连说:“不曾啊……爸!”

  “但是你爸今晚把脸丢尽了哇……”进仁一把把他儿子推了个屁股墩,坐在地上又仰头恸哭起来,“我这张破脸咋还能见人呢?我这张破脸!”伸手又要掌自己的嘴。

  保连在地上膝行过去,抢住他爸的手:“爸!爸!是我害你的,你打我吧!你打我吧!”

  进仁蓦地收住声,泪眼瞪着保连:“从今天起,你爸就死了。”

  保连大放悲声,哀哀地哭:“爸……”

  进仁又说:“你爸等于死了!”

  这一晚,保连家的灯明到天亮。

  §44

  第二天凌晨,有一户人家的大门“吱呀”一响,两个人闪出来,悄悄离开了还在沉睡的村庄。

  这两个人穿得干干净净,老的挑着担子,前面的篓子里盛着两只大鹅,后面的篓子里装着一袋茶米。那个十五六岁的男娃斜挎着一个军用黄书包,肩上扛着个鼓鼓囊囊的蛇皮袋,一前一后地走在乡间的小路上,任田埂上黄豆棵子和杂草上的露水打湿他们的裤管,匆匆地一直向东,再向东。

  这就是“老瘌疤”进仁和他的儿子保连。爷儿俩哭哭说说、说说哭哭大半夜,赶紧收拾收拾,趁天还没大亮出了庄。进仁要送他儿子去圩里草潭镇,去投保连的二舅,他舅在镇上中学的食堂里管事。

  保连跟在他爸身后走着。爸佝着腰,喘着粗气,扁担从左肩挪到右肩,又从右肩挪到左肩。他几次要换爸挑一程,可他固执地不让。这一刻他感到爸老了许多,心中的愧悔便又涌了上来。他真切地感到昨天的愚蠢。如果不是他爸豁出命似的救他,现在自己还不知是个怎么样呢!想想昨晚的事,真是惊心动魄,他一辈子都不会忘记。通过这事他对爸充满了敬重和愧疚。他看着从东方渐渐升高的太阳,心里突然蹦出“重新做人”这个词来。

  过了前面这条大河,离草潭镇就不远了。艄公的舍棚在那头,他爸就喊:

  “过河啊——过河啊——”

  苍凉的声音在早晨空旷的田野和辽阔的河面上飘荡,听得保连不由眼泪流了出来,忙用衣袖揩了。

  河太大,几十丈宽,进仁中气明显不够,他不由回头看一眼儿子,却看到他脸上的斑斑泪痕。保连扔下蛇皮袋,站上河岸高处,两手做成喇叭,朝着对岸大叫:“过河啊!过河啊!”

  青春而高亢的喊声格炸炸地,惊飞了停在一棵苦楝树上的两只喜鹊。

  有一丝微笑漾上了老进仁的眉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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