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时尚阅读 > 一根水做的绳子 | 上页 下页


  1

  阿香的命从小就苦。

  九岁的时候父母就去世了,而且是在同一天的黄昏里走的。他们一走,家里就黑了下来,留下的阿香和她的弟弟,就像两只嘴角还在泛黄的小鸟,随时都会在高高的树丫上重重地摔下来,而且摔得半死。好在那时有村里看护着。对村里来说,那是不得已的,也是天经地义的,那样的苦差,得一直拉扯到阿香十六岁的时候,到了那时,才是阿香自己的事情。

  可阿香不到十六岁就和李貌出事了。

  出事的原因,是她的作业本没有了。

  阿香的作业本,都是她自己买白纸回来用割草的镰刀割成的。那时候的白纸很便宜,五分钱一张,六分七分的也有,那是好一点的。阿香买的当然是五分的,她总会往心里对自己说,你的命就是那种五分的,能写就行。那时的鸡蛋,也是四分五分六分一个的。每个学期,阿香都要为纸和笔,卖走好些鸡蛋。吃鸡蛋的,当然都是那些学校的老师。阿香的作业快写完的时候,总会听到老师的提醒,说明天你拿两个鸡蛋来吧,小的就拿三个。

  但阿香家的鸡蛋没有了。

  阿香家的那只老母鸡被人给偷了!

  她弟弟说,肯定是邻居的那个矮脚婆偷去的。老母鸡没有回家的那天夜里,他闻到一股老母鸡被煮熟的香味,从矮脚婆家的房檐下一缕一缕地往外飘,一直飘到他的床头上。他说那是他的老母鸡回来找他的,让他去救它,可惜他没有起来。因为夜已经太深太深了。他说他是很想起来的,他想把正在啃着老母鸡的矮脚婆一把揪住,把她高高地提到空中,让她四脚胡乱地在空中扒画着怎么也找不着地。可他怎么也起不来。他因此有点恨自己,恨自己没能把姐姐的作业本给救回来。

  阿香为此伤心了两个夜晚。

  但阿香没有急着去找老师,她想在学校里多呆一天两天,她把那最后的两页,写得细细的,密密麻麻的,像一窝怎么也找不到出路的小蚂蚁。老师以为是她家的老母鸡还没有下蛋,就没有吭声,只是睁大着眼睛,吃力地对付着。那些小蚂蚁爬到最后一页的尽头时,阿香的作业还有一半没有做完,她因此没有交上去,她只是看着那本写完的作业本,禁不住悄悄地掉了几滴眼泪,等到放学了,同学们都回去了,她才孤苦伶仃地找老师去了。

  2

  那老师就是李貌。

  那是在李貌的宿舍里。

  李貌的宿舍也是李貌的办公室,办公桌就靠在他的床头边。李貌当时坐在床边的那一头,蚊帐就垂在他的肩头上。阿香站在办公桌的前边。他让她坐在她身后的椅子上,她摇摇头,她不坐,她一进来就靠着桌边站着,然后就告诉李貌老师,说他们家的鸡蛋没有了,而且连下蛋的老母鸡也没有了。最后说,明天……她不来了,以后……也不来了……

  作业本都没有了还来干什么呢?

  她的话都是在心里压缩过的,但还是说得有些伤心。她一直地低着头,说完之后,她想李老师会有话要对她说的,等他说完了她再回家去,然后就算是跟学校永别了,跟李老师,也永别了。

  可她等了好久,就是没有听到李老师的回话。她忍不住拾起了头来,想看看李老师在干什么。她看到的却是李老师的目光直直地在看着她,她不知道那样的目光是什么目光,赶忙把头低了回去。他为什么只看着她不说话呢?她不知道。她想他会有话对她说的。她也希望得到他的一两句话放在心上,留着在往后的日子里慢慢地暖心。老师的话总是能让人心暖的。

  她等着那样的话。

  但她最后等来的,却是李貌的一只手。

  那只手先是在桌面上敲击了几下,敲得轻轻的。显然,李貌的心里那时有些乱,有些拿不定主意,敲桌子就有点像是在敲鼓,在给自己助威。敲着敲着,他的手就大胆地朝阿香走过去了。他的手忽然在阿香的头发上轻轻地弹了弹,像是在替她弹掉头发上的什么赃物。阿香的心微微一紧,仿佛有股细细的风,随着被弹动的头发钻进了她的身子骨里,让她有股说不出来的感觉,但她稳住了,她不让自己动弹。李貌的手,便顺势在阿香的头发上摸了摸,看见阿香没有反感,便顺势一抓,把阿香的头发抓在了手心里,然后慢慢地往他的面前捋了过来。

  “你的头发……真好!”

  他一边捋着一边在嘴里说道。

  阿香想,这跟我的作业本,跟我家的老母鸡,有什么关系呢?但她不知如何给他回答。

  “你的头发……怎么这么好呢?”

  李貌的心思好像粘在了她的头发上。

  阿香知道她的头发长得好,长长的,又柔又顺,水一样在身后往下流着,一直流到腰下,从后边看,那头发好像还在不停地往下流,只是不知流到哪里去了。从别人的面前走过时,阿香总是喜欢甩一甩。甩得身后的那些目光也跟着一晃一晃的,真想上去摸一摸,看看那头发怎么长得那么好!

  但她很少让别人摸过她的头发。

  她也没想过李貌李老师有一天会摸她的头发。她觉得他摸得有点突然。可他是她的老师,她不想表示反对,她觉得如果反对了那就可能不是太好了,对老师不好,对她阿香也不好。不就摸一摸吗?摸一摸又怎样啦?何况明天她就不再是他的学生了。她于是抬头傻傻地笑了笑,有一点点想把头发从他的手里拉回来的样子,也仅仅只是样子,其实她一点都没有真的要拉。

  她让他摸,嘴里顺便说道:

  “好多人都说我的头发好。”

  “是真的好。怎么这么好呢?”

  “不知道。我妈说,我的头发生下就好,跟她的一样。”

  “你是说,你妈的头发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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