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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四


  “三次打胎都是我陪着去的,也是我掏的钱,第一次十六块,第二次二十四,第三次因为太大了,要输血,我撒了个谎,说我妈死了,要回家奔丧,把全宿舍的钱都骗光了。这钱是后来才还的,借我十块的,我还一百万,借我五十的,我还一千万,一分没借光表示同情的,我还了他一套房子。”

  “第三次刚打完胎,那个高干子弟就另找了一个。我把他叫到操场上,他带了十几个人,我这边就只有我自己。他说:你要我就送给你,反正我也玩腻了,他妈的,打胎打得松松垮垮的……”

  “那次我住了十几天的院,出院后坐了三年牢。我撅断了他一根手指头,是右手食指。十几个人压在身上,我什么也不说,两手牢牢地抓着那根手指头,怎么打我都没松开,咬着牙往后扳,扳,扳,直到咔嚓一声,骨茬戳破手皮,从掌心里直拱出来。”

  “她也被学校开除了。等了我三年,出狱后就成了我女朋友。我们去了南方,在那里租了一套房子,跟这里一模一样,就是这张床,这把椅子,这个塑料盆。有一天我给她洗脚,握着她的脚踝说:你这次跑不掉了吧?她说跑不掉了,也不跑了,我这辈子死活都跟着你了。”

  那种感觉又来了,肯定有什么不对劲,可就是不知道问题出在哪儿。这屋子寒酸简陋,处在这豪华奢糜的行宫里,确实有点不伦不类,但一切还算正常;这故事阴沉狠毒,但处处合情合理,那究竟是什么让我感到如此强烈的不安?我看着他,突然想起了他说过的那对兄弟,如果他不是其中之一,他怎么会知道最后那通电话?如果是……

  眼皮嗒嗒地跳起来,他端端正正地坐着,连手指尖都纹丝不动,“她给我起过无数外号,有时叫我耗子,有时叫我竹竿,有时叫我沙沙毛,我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不过叫得最多的还是坏蛋,她总叫我坏蛋,我想是因为我坐过牢。那时候我在一家香港公司当直销员,一个月工资七百块,天天走街串巷地敲人家的门。有一天我卖了一千二百多元,下楼就发现自行车被人偷了,天上又下起了雨,我一路走回家,第二天就病倒了。”

  “那时候我们什么都没有,没有钱,没有电视,没有家俱,连衣服都没有几件,一天三顿吃酱油拌面。我发高烧到三十九度,躺在床上动都不能动,后来还发了肺炎。家里一共就三百多块钱,连住院押金都缴不起,她就出去……”

  “我出院后狠狠地打了她一顿,她一直不哭不动,就坐在那里让我打,打得鼻子嘴都是血。我打累了,她去洗了把脸,回来怯生生地抱住我,头拱在我胸前,小声地说:坏蛋啊,那你让我怎么办?卖了血也不够。我们没有钱呵,坏蛋。”

  “这事我一直记着,但从来不提。她也不提。直到那年春节,她炒了几个菜,还买了一瓶酒,她喝醉了,笑了整整一晚上,还指着自己的心口问我:这里是干净的,你信不信?这里是干净的,你信不信?……”

  “那两年我们在一张桌上吃饭,在一张床上睡觉,但我一直没碰过她。她试过很多次,每次都被我粗鲁地推开。后来她就搬走了,一个字都没留下。我旷了十天工,到处找她,最后终于找到了,过去把她的衣服行李捆好背回来,一句话都没说。她就那么跟着我走回家,上公车时人特别多,她伸手帮我提行李,被我一巴掌打开,手背都打红了。”

  “……还是没碰她。有一天晚上我自慰,她听见了,转过头来看着我,那天晚上月亮很大,连她的睫毛都能数得清,她什么也没说,就对我笑了一笑,笑得特别好看。第二天起床的时候,我发现她枕头上湿了一大片。”

  “后来……后来就是钱了。”

  “那次生病以后,我发了第二个毒誓:如果我这辈子赚不到钱,我就一辈子不碰她。几年里我想尽了一切办法,就跟你现在一样,恨不能去杀人放火,你还不肯死,我是死都可以。有时候甚至想绑架我们老板,调查他的行动路线,多次请公司的保安吃饭……”

  直到有一天,他在路上遇见了那个被他撅断食指的高干子弟……

  ……

  他掀开枕巾,下面是一个紫黑色的盒子,方方正正的,隐约有一点树木的清香。他来来回回地摩挲着,忽然笑了起来,“你看,这就是她,”说着抽开盒盖,露出了满满一盒黑粗的砂,他伸手抓了一把,然后手掌平摊,骨灰从指缝中瑟瑟地漏下来,最后只剩下一块一角硬币大小的骨片,他说:“烧得太粗糙了,是不是?这么多硬块。你猜这块是哪个部位的?头?胳膊?腿?”我气都喘不过来了,他把那块骨头放在鼻子下闻着,笑得无限幸福,“我这辈子没什么朋友,只能跟她说说话,我每天枕着她,可是,一次都没梦到过她。唉,操纵这世界多么简单,可梦见一个人,多么难啊。”

  骨灰盒下压着一封信,他拿起来递给我,那是两张最普通的十六开信纸,纸都发黄了,边角皱折,看得出已经被读过了无数次,我小心翼翼地打开,在心里默念: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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