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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八


  我很担心蓝绸子,其时她的弟弟蓝骄子进了少年劳教所,她的父母又要离婚,她的日子肯定不好过。可是我和蓝绸子已经有一阵子不说话了。在我们这个镇子上,不知谁规定的,一长大了,男生和女生就不说话了。

  有一天辛曼下班回来,给我带回来一本《汉语辞典》,两块砖头那么厚,五块钱。她义正辞严地对我说,高考恢复了,你要好好地给我考大学。刘老师走得太可惜了,要不他准能代毕业班。

  我心想这不说了一句废话吗?我讨厌她提起我的父亲。

  那时候我的心不在学习上,我热衷于偷鸡摸狗和偷看女人。辛曼经常往家里买食品店里磕破的鸡蛋,一块钱一盆,长疤的水果还有各种点心渣,用黢黑的马粪纸包着放在我的桌子上或书包里。可我对这些不稀罕。

  我宁可猫在批发仓库的后墙下挨老鼠咬,宁可为了和史高峰争一块柿饼打破头,我也要自己亲自偷着吃,乐趣全在偷的过程中。我和史高峰打了架之后有时也有短暂的联合。这就应验了一句很有哲理的话,在政治上没有永远的敌人只有永远的联合。冬天的晚上,把热炉灰放在铁锹上,伸进鸡窝里,鸡就站在了炉灰上。把铁锹慢慢地移出来,一只手抓鸡,一只手窝鸡脖子,鸡只咯咕一声就完了。把死鸡拎到野地里,口袋里揣上盐,用柴禾烤着吃。地上挖一个坑,烧上树枝,把土豆埋进去,味道赛过苏联人的土豆烧牛肉。食物能让人的心和心融洽起来,难怪后来人们勾通心灵的方式总是在饭桌上。只有这一刻我和史高峰像一对老朋友,推心置腹,你敬我让,无话不谈,君子十足。史高峰告诉我说,不打不成交,我爸白天骑在我妈身上打我妈,晚上我爸骑在我妈身上求我妈,不打不成交。史高峰关于不打不成交的理论精辟得让我似懂非懂目瞪口呆。饭后一袋烟,赛似活神仙。史高峰捻碎一些干菜叶,用田字格本卷着吸。我们的生活比蜜甜。酒足饭饱生淫欲。我们打着饱嗝开始想一些意识形态的事情。史高峰凑到我跟前说,你,你亲过女人的嘴没有。我摇头。史高峰捋起自己的袖子,咬在自己的胳膊上含含混混地说,跟这可能差不多。我跳起来大笑,我真的觉得太失笑了。史学工有些恼羞成怒,他说,你肯定和蓝绸子亲过嘴。于是我们又捋胳膊抹袖子打了起来。

  不夸张地说,有一阵子,我们镇子上所有自行车的铃盖都跑进了我们家,我把它们扔进院子里的菜窖里,我站在菜窖口听当当的响声,充满了成就感。第二年,我把它们一个一个地捡出来,它们结结实实地生了锈,我到废品回收站卖了个好价钱。这个意外之财发得我喜出望外,我的兴趣转移了,我瞄上了废品再利用。我发动我的狐朋狗党拾零碎玻璃,一筐一毛钱,我卖到回收站一筐一块钱。

  我买了高档纸料,我要做一些上好的扑克牌,卖给我的同类。我花了十块钱最终也没做出一副像样的扑克牌,可当时商店里的扑克牌一毛五分钱一副。之后我到处捡牙膏皮,加热熔化,倒进地上挖好的洞穴里,冷却后是一锭一锭的铅,当然也卖了好价钱。我买了玩具手枪和钢材,我要模仿着做一只驳壳枪。

  那时候我学会了吸烟,场所在厕所里,香烟的来源是电影院的垃圾场。电影院的垃圾场最多的是葵花籽皮和香烟蒂,没钱买煤的人家长年用垃圾场的葵花皮当柴烧。我常蹲在垃圾场里拾烟蒂,五分钟就能捡两口袋。然后在厕所里慢慢受用,两种味道结合起来,美妙无比。

  我的丑恶行径辛曼当然看在眼里,但她从不说你不要怎么做,只说你应该怎么做。由于从小没了娘,我有很多事情不会做,不怕难为情,我不会刷牙,总把牙齿戳出血。不会串鞋带,不会剪指甲,甚至不会擦屁股,我经常跑进公共厕所里才想纸。有几次刚蹲下,就听得辛曼在外面喊,刘苏子,带纸了吗?

  拔乱反正

  蓝绸子意料不到的事情终于发生了。

  毛主席去世了。县城里的人们被提前通知到广场上听广播。哀乐响起了,人们不约而同地大放悲声。试想几千人同时捶胸顿足地号啕,没有地动山摇的感觉才怪,有几个神经脆弱的被吓得昏死过去。

  正赶上中秋节,家里烙了月饼。弟弟说,姐姐我能吃一个月饼吗?姐姐把月饼塞进弟弟的手里。弟弟说,毛主席是天上最红最红的红太阳,毛主席逝世了,明天早上太阳就不出来了吗?

  事情出在开追悼会的那一天。广场上有近万人肃立着听悼词。弟弟站在一个女同学的后面,这个女同学是他的班长,平时对他很严厉。这个女同学一直在高一声低一声地抽噎着哭,不知怎么一不小心就放了个屁。首先弟弟笑了出来,紧跟着几个同学也笑了起来。老师过来拽着弟弟的耳朵把他拉到了场外。

  在广场的一个僻静处有一个厕所,弟弟就被罚站在厕所旁边的一堵土墙后面。老师一走,他就蹲下来晒太阳。他奇怪那么多人站在广场上怎么就没人上厕所。他纳闷儿着昏昏欲睡。他打了一个盹儿醒来,正好看到一个穿着花衣服的姑娘走进女厕所。他环视周围没有一个人向厕所走来,于是他拉着瘸腿窜了起来------

  我后来分析事情可能是这样的:那个穿花衣服的男孩儿是蓄谋已久的,很可能不是首次这样做,他穿上女孩子的衣服到女厕所寻找机会,有人发现他是男的,就佯装走错了厕所。这次他突然受到一个同类的袭击。他们扭打起来。惊动了外面的人以后,花衣服说这小子企图强奸他,他只是走错了厕所,他没读过书不认识字不知道这是女厕所,吃了没文化的亏了。公安人员把他们抓回去,说弟弟的犯罪的动机无疑,可花衣服穿着花衣服进女厕所也不能算是什么好东西,各打五十大板,两个少年被送进了少年劳教队。

  这一天还发生了一件对我来说惊天动地的大事,刘苏子的父亲去世了。在我家薄薄的墙壁那边,几年的时间,两个人先后去世了。我记得刘苏子的母亲是个清丽的女人,干净得一丝不苟。她喜欢给我梳头,她说多好的头发啊,一把都握不住。她和我的母亲在一起做鞋子的时候开玩笑说,让蓝绸子当我的儿媳妇吧,我当闺女疼她。我的母亲笑得露出了满嘴的牙花子说,刘苏子的心眼子多得像蜜蜂窝,他不得把我这丈母娘卖了。在我们这个镇子上,夸哪个孩子聪明就说这孩子心眼子多。刘苏子的父亲朗读课文真好听,他领读两遍《冯谖客孟偿君》我基本上就记住了。可是刘苏子刚有了后妈,他就躺进了棺材里。我们院子里的地震棚改作了刘苏子父亲的灵棚。我的母亲又开始张罗了,她还有一个优秀品质是不计前嫌。她大声地吆喝客人,唱歌一样地哭灵。我看见刘苏子跪在父亲的灵前一动不动。他始终没有哭。有两次他回过头来,看我家的窗户,这是我俩接头的暗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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