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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九


  猎人行走在荒原上,打到什么吃什么。

  随遇,安却未必矣。

  公扎不会客气,此时的客气是看不起主人。他一手拿肉,一手持刀,没一会儿就把一盆肉消灭了大半。老阿妈欣喜地笑着,不时给他倒茶或是递上盐、辣椒。帐篷外传来人走动的声音,老阿妈笑着掀帘出去了。

  直到肚子实在装不下,公扎才把刀子插在肉上。他站起来掀开帐篷的帘子,见老阿妈和一个年轻姑娘在往羊圈里赶羊。他走过去,接过老阿妈的乌尔朵,捡了几个石子,呼呼甩出去,准确地击中离群的公羊,让它们乖乖地回到羊群中。

  姑娘向他笑着,配合着他,俩人一齐把羊赶进了羊圈,关好圈门。

  "我叫雍西。你叫什么?"姑娘偏着脑袋,一笑就露出两个大酒窝。

  "公扎。"公扎说着快步过去接过老阿妈手上的牛粪袋甩在背上向帐篷走去。

  老阿妈笑着,眼眯成了一条缝,向孙女雍西说:"真是个能干的孩子!"

  雍西咯咯地笑,把小辫甩在身后,小跑着追上公扎。

  "你从哪儿来的?"

  "申扎县。"

  "我们这儿叫俄久,那座雪山叫塔加普,我们都是它的孩子!"

  "塔加普?"公扎眯着眼睛看了一眼远处的大雪山。

  "你知道?"雍西看着他,斜阳洒在她脸上,细细的绒毛清晰可辨。

  "听说过。"公扎说,收回了目光。

  "看来塔加普还是挺有名的嘛,连你都听说过。不过塔加普的孩子可不多,加起来还不到一百个牧人呢。奶奶说,过去塔加普草原是有很多人的,只是后来都离开这里了。"雍西跟在他后面,叽叽喳喳地说。

  "离开这里了?为什么?"

  "说是塔加普被魔鬼霸占了,老是下冰雹,草原上不长草了,牛羊都饿死了,族人们只能离开这里,到别处去找更好的草场。对了,记得奶奶说过,其中一部分就是迁到错鄂湖那边去了呢。"

  "错鄂湖边?你们是不是纳仓德巴?"公扎转过身来,看着姑娘问。

  "是啊,我们是纳仓德巴啊,你怎么知道?"

  "我就是错鄂湖边的。"

  "我们是一家人?"雍西跳到他身前,惊喜地看他,眉开眼笑。然后向帐篷边的奶奶喊:"嫫(奶奶),他是从错鄂湖来的,也是纳仓德巴呢!"

  老人看了公扎一眼,笑了一下,并不言语。

  草原上的纳仓德巴,都有同一个祖先,走到哪里都会亲如一家。

  公扎把牛粪放在火炉边上,再出来找了些石头,开始修补破损的羊圈。热了,随手脱下皮袄,两只袖子往腰上一拴,古铜色的肌肤在夕阳的映照下,泛着淡淡的金色。

  雍西跟在他身边,帮他递石头。不知为何,看到这个满脸大胡子、来自错鄂草原的汉子,她心里升起一股异样的感觉。

  那晚,公扎借住在了荒原上那个小小的黑帐篷里。

  牛粪炉发出红红的光,把帐篷烤得热热的。老人在最里面为公扎铺了三层泡沫垫,再在上面铺上新卡垫。蓝色的吉祥图案,花了她一年的时间编织,原本是要等孙女长大后独立帐篷时送她做礼物。今晚,她拿了出来招待这个来自远方的汉子。

  只有贵客才能享受这样的礼遇。公扎心里感动,嘴上并没说什么。

  就着小帐篷顶上淡淡的星光,三人坐在各自的卡垫上,老人给公扎讲起了过去。

  "我们原本也是错鄂草原的人,我母亲的阿妈叫多吉拉姆,最早的帐篷就在错鄂湖边上。听我阿妈说,在她小时候,魔鬼突然闯进了草原,到处掠夺牛羊和姑娘,把见到的帐篷全烧了。族人斗不过魔鬼,连夜安排女人带着老人和孩子离开。我的母亲就是这么离开了她的家乡,她的两个哥哥在路上冻死了。但族人总算是逃出了魔鬼的控制,其中一部分去了双湖无人区,我阿妈在她的阿妈带领下到了这里。不过,阿妈的阿爸再也没有回来,听说族里的男人全都没能逃出来,有人说他们都被魔鬼吃了。"老人面对火光坐着,不时往火里扔一两块牛粪饼。并不是火不够旺,老人只是需要做点什么来分散心底的忧伤。那些尘封了的故事今日打开,拂去尘土后仍然有着隐隐的痛。"在我五岁那年,我们这里发生了雪灾,雪积到了膝盖,两个多月都没化。牲畜都被冻死了,还冻死了很多人。没办法的族人,派人出去寻找新的草场,大部分人就这样离开了。我父母只有我一个孩子,生活并不艰难,加上习惯了这里,便留了下来。"

  "多吉拉姆?错鄂草原?"公扎坐在卡垫上,身上围着老羊皮袄,看着火光中老人平静的脸。脸上皱纹密布,零乱的白发盘在头上,神情淡泊,世事仿佛都在她眼中;如弓的脊柱啊,就如草原上起伏的山际线,没有棱角,颤颤巍巍却永远绵实柔韧。

  只有草原的母亲才会有这样一张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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