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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八


  可是现在,在费诺的老房子里,他湿着发穿着并不光鲜的旧衣,在狭窄的厨房忙碌着。神情很专注,姿势却很放松。两个人在同一个屋檐下生活了两年多,见过彼此的艰难和困顿,也曾互相扶持照顾,有着超越血缘的亲密,但从来不曾有眼前这样的私昵,属于寻常人家柴米油盐的私昵称。

  就在这白粥腾起的蒙蒙烟气里,一直顽强地横亘在费诺和潘希年之间的屏障,无声地裂出了缝隙,而顺着这些缝隙,柔软而坚韧的新绿,悄然萌发了。

  潘希年出神得久了,竟忘记了隐藏对费诺的注视。不妨费诺一转头看着她正对着自己出神,不由微笑说:“希年,水要溢出来了。”

  她一惊,快快回神,面红耳赤地关了水龙头的水,说:“我以为你不会做饭。”

  “做得不好,而且现在懒了。”他一边说做得不好,一边轻快地下刀,无论是肉类还是蔬菜在他手上都服服帖帖,“三明治我倒是做得很好,不过估计你不想吃了。”

  潘希年笑着摇了摇头。

  费诺用冰箱里的材料做了四个菜,还煎了两只近乎正圆的鸡蛋,热气腾腾端上桌面后,潘希年才猛然觉得,自己真的饿了。

  这老房子大概有魔力,安抚一切的漂泊和疲惫,也消除所有的戒备和烦恼。潘希年喝着粥,时不时看一眼费诺,又低回头继续吃饭,如此数次,费诺终于问:“想说什么?”

  “那个,是这样,昨天夜里我睡不着,就翻了你房间里书架上的书……没有经过你的同意……对不起……”

  她说得颇有些窘迫,心里更是一点底也没有,不知道费诺知道后会有什么反应。她坦白之后就低下头,内心无比忐忑地等费诺开口,可是等了一会儿,并没有听到声音。潘希年心想这次费诺怕是真的生气了,不由得硬着头皮去看桌子另一边的费诺,却没想到他也垂着眼,手上的筷子也放下了,看起来竟有几分不自在。

  察觉到潘希年的目光,费诺抬起头:“哦,没关系,都是些老书,看了就看了。不要紧。”

  然后就沉默了下去。

  气氛陡然变得有些紧绷,又稍稍有些尴尬,依稀夹杂着一两丝模糊的赧然的甜美。潘希年没想到费诺是这样的反应,甚至比自己还不自在得多。心跳悄悄一快,也不好意思再多说什么,点点头,又过了好一会儿才说:“对了,昨天没有人回来。你要不要打个电话给你爸爸,告诉他一声?”

  听到这句话费诺又恢复了从容:“那应该就是出差去了。不要紧,如果等我们走的时候他还没回来,再打吧。”

  语气里甚至有一丝冷漠。潘希年听了奇怪,又怕是自己的错觉,只能点点头:“好吧。”

  两个人都是太久没好好吃过东西,不仅菜吃得一干二净,连白粥也全部扫荡殆尽,都没来得及加糖;吃完饭费诺在厨房洗碗,潘希年就倒开水拿药,留在餐桌上后又站在厨房门口看着他忙碌的背影……

  接下来的日子仿佛是在休假。外面是绵绵的细雨,但因为天气和疾病而逗留下来的两个人并没有因此而消沉下去。每一天的日子都过得很平淡,又很快,睡很长的时间,醒了就在一起说说话,说什么都好,往事,琐事,一本书,某个人,就是谁也不主动提潘希年离家出走那一段时间里发生的任何事情,由之被刻意封存在一旁。

  天气如果不是太差,费诺就带着潘希年出去吃饭,然后四处走走。比起主要生活在对岸小岛上的潘希年,费诺对这个城市显然熟悉得多。他带她去相熟的有趣的餐厅,在二手书店和唱片店消磨下午的时光,只有一个地方时小心避开的——潘越和费诺曾经工作和学习过的大学。

  潘希年祈祷这时光永不过去,她无法克制自己对费诺的试探:她会在下雨天贴近费诺避雨,也会说到兴高采烈处挽着他的手臂继续说笑,尽量不动声色又想方设法地探寻费诺的反应,看他会不会因为自己的亲昵产生任何的尴尬、避让或是不自在,哪怕只要有任何一点,都能给她希望。

  可她一次次铩羽而归。对于这些亲昵的举动费诺并不刻意躲闪,他对潘希年一举一动的纵容,自然到让潘希年觉得这本来也该是一件亲切而自然地事情:倘若一个人只是全心全意把你当做个不谙世事的小姑娘,当做妹妹,甚至是女儿,又怎么你挽着他的胳膊握住他的手,向他寻求温暖和庇护呢?如果潘希年感到寒冷,费诺必然会给她温暖,如果痛苦,他必然会守护在侧,如果欢喜,他真心实意地与她分享,她若是遇到任何艰难险阻,他也定会竭尽所能地为之排解……

  潘希年觉得自己看明白了,前面又是一团团的雾,觉得自己要放弃了,又在下一次机会来临的时候,不肯放弃任何的机会。不知不觉中,他们在这个城市,已经停留了将近一周。

  一天午睡起来,潘希年照例给费诺倒好热水、数好药,留在桌上等他来吃——这是这今天她一直坚持做的事情,虽然只是微不足道的小事,但哪怕能照顾他一点,也让她开心。

  但费诺从书房里出来之后没有吃,而是先坐下来拿手探了探额头,见状潘希年不由问:“怎么了,又发烧了吗?”

  “没有。”费诺放下手,端起了水杯。

  “让我看看。”

  潘希年担心,走过去伸手要覆住费诺的额头,好像还是有一点烫,正要再探,费诺却忽然让了一下:“可以了,我没事。”

  这是个罕见的举动。潘希年猛地意识到什么,心里一动,正要再伸手,却被费诺拉住了手腕:“我说了,可以了,希年。”

  语调了带着潘希年不熟悉的严厉。但这反而更鼓舞了她。她低下头想看看费诺的表情,因为角度的关系没有成功,右手的手腕依然被抓着,潘希年不为所动,索性用左手扶住费诺的肩膀,直接用额头靠了上去。

  她感觉到费诺本来已经要推开她了,却还是停下来,听之任之。这样的消极并没有使她退却,更没有灰心。或是说眼下这肌肤相亲的瞬间已经彻底击倒了她。她无力多想,也无力反抗,只能眩晕地感觉着费诺的体温,从贴在一起的额头传递到身体的每一个角落。

  正如费诺所说的,他不再发烧了,可是潘希年还是觉得额头有些发烫,烫得都要灼烧起来,把她熔化掉。这样的触感让她心慌,进而战栗,直到听到费诺沉下来的声音:“希年,让开。”

  这个声音一下子把她拉回现实。她却不肯退让分毫,咬牙闭眼说:“反正你不是当我小猫、小狗嘛,你还怕一只狗、一只猫亲近你吗?”一面愈是用力捏紧了费诺的肩头。

  男人的肩似乎僵硬了一下,却一时没有别的动静;潘希年像石像般静止,直到良久以后,听到一声叹息,微风似的掠过耳垂旁:“你已经是大姑娘了……”

  她不知道那语调里的感慨是否来源于过于渴望的自己的错觉,但是这声叹息笼罩住她,使她无法动弹,也不愿动弹,心甘情愿地陷在自己和费诺的气息交织起来的网里,感觉自己一再地被拖到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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