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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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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看云起时 中岁颇好道,晚家南山陲。 兴来美独往,胜事空自知。 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 偶然值林叟,谈笑无还期。 ——王维《终南别业》 这是唐代诗人王维的一首诗。王维绝大多数时间住在京城长安的郊区终南山的山脚下的一座别墅里。别墅的前后都是竹林,推开门,透过竹林间的缝隙,可以看到不远处的山峦。别墅旁边有一条河流,在晴朗的日子里,王维常常沿着河岸,逆流而上,一直走到河流的尽头发源处,随便坐在一块石头上,仰头望着天空的白云,白云似乎也是从河流的尽头升起,悠闲地飘到了天空。去的时候是独自一人,回来的路上,遇见了一个山林老人,就和老人在一起谈论了很长一段时间,就忘记了回去,一直到晚上太阳落山。这是王维中年以后的生活中的典型的一天,与山水自然的冥合成为王维忘怀世事的唯一途径。 王维所要忘怀的不仅是尘世的烦扰,还有他自己的一段伤心往事。安史之乱爆发了,安禄山带领军队一直打进京城,唐玄宗早早地就带着爱妃、儿孙和一些高官逃了,有不少中下层官员还没有反应过来,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就成了安禄山叛军的俘虏。这些人中有的寻找机会逃了出去,比如杜甫,没有逃得了的,就有不少人投降了叛军,接受了安禄山封的官职,这些人中就有王维。据说王维为了逃避,偷偷吃了不少泻药,弄得身体很弱,嗓子也哑了。但是安禄山早已听说王维音乐家的大名,就派人把王维带到了洛阳,关在一座寺庙里,想等他病好了再说。安禄山在凝碧宫设宴招待他的手下一群人,让唐玄宗原来的那些梨园弟子、教坊工人演奏音乐助兴。有个叫雷海青的乐工坚决不演奏,把乐器摔碎了,向着唐玄宗逃跑的方向恸哭,安禄山就把他杀了。王维在庙中听了这件事,悲伤不已,就写了一首诗:“万户伤心生野烟,百官何日再朝天?秋槐叶落空宫里,凝碧池头奏管弦。”但是王维还是接受了安禄山所封的给事中官职。官军很快打回了长安,所有接受伪政府官职的朝廷官员都要受到严惩,王维当然不能例外。但王维的弟弟王缙请求削掉自己的刑部侍郎来替哥哥赎罪,特别是王维写的那首诗传到了刚登基不久的唐肃宗那里,唐肃宗看王维对朝廷还有忠心,就免了他的罪,还任命他为太子中允,后来升为太子中庶子、中书舍人、给事中,一直做到尚书右丞。尚书右丞是尚书令的副手,手下管理着兵、刑、工三部尚书,应该算是宰相助理。王维逃过了一劫,他服药假病的做法也得到了其他人的肯定,如杜甫就在《奉赠王中允维》中说王维:“一病缘明主,三年独此心。”但还是有人指责王维,王维自己很痛苦,从此之后,陷贼一事犹如在他心上刻下了深深的一刀,伤口再也愈合不了。王维在一首诗中慨叹:“一生几许伤心事,不向空门何处销!” 王维很早就信奉佛教,他的母亲崔氏师事大照禅师三十多年,褐衣疏食,乐住山林,受母亲的影响,王维和弟弟王缙都信佛,多年食素。开元十七年,王维拜道光禅师为师,正式学佛。开元二十八年,王维在一次出差的途中遇到了神会大师,向神会请教解脱之道,神会告诉他,众生本自心净,如果天天想着修道求解脱,本身就是妄心,就不可能得到真正的解脱。王维以他的天才智慧,以他对佛理的超常的悟性,将北宗禅与南宗禅的禅理融合为一,并将自己对禅的理解表现到诗歌中,使他的诗歌获得了一种空灵的境界,再加上他的音乐和绘画天赋,他的诗歌终于成为中国诗歌史上的独特景观。 据说王维九岁就会写文章,十多岁的时候,不仅会写诗,而且精通音乐。他的名字传遍京师,经歧王李范介绍,王维见到了玉真公主,据说公主看见了这位翩翩公子,就马上另眼相看,再听王维咏诵自己写的诗,顿生敬意。王维又演奏了一曲郁轮袍,听得公主如痴如醉。据说当时已经确定张九皋为本次科举的第一名,但公主见了王维之后,决定把张九皋换为王维。王维就这样在二十岁前后走上了仕途。王维做的第一个官是太乐丞,这正好发挥他的特长。史书记载,有人画了一副乐工正在奏乐的图,王维随便看了一眼,就知道乐工正在演奏的是《霓裳羽衣曲》,而且演奏到了第三叠第一拍,其他人不信,就找了一支乐队演奏试试,果然分毫不差。但很快发生了一件事,王维手下的伶人私自把库房里的黄狮子拿出来表演,犯了忌讳,王维管理不善,受到牵连,被贬为济州司仓参军。王维在济州生活了十年。在这十年中,王维的妻子去世了,他从此再也没有续娶。一直到开元二十二年,张九龄做了宰相,张九龄赏识王维,就把王维调回了京城,提拔王维为右拾遗,转监察御史。张九龄和朝中高级官员举行聚会的时候,经常邀请王维参加,一起把酒吟诗。所以那一段时间是王维人生中最快乐的日子。但不久,李林甫上台,张九龄下台,张九龄提拔的一批官员都受到打击,王维先是出使边塞,后来又出使南方。从南方归来的王维买了宋之问的辋川别墅,装饰好后,就搬到了里面,和一伙朋友在那里赏景赋诗,远离是非,参禅悟道。 但王维真正参悟禅理,还是在陷贼之后。几经贬谪沉浮,特别是经过了生死关头,王维才真正明白了禅宗所说的“无生”的含义,才明白了神会大师所说的“本自心净”,不求解脱而自然解脱的意思。在远离都市的山林之中,更能体会到没有尘染的生命本来状态的灵动,这也是王维钟情于山水自然的原因。王维诗歌中所描写的山水给人的感觉不是寂灭,而是活泼的生机。王维在《饭覆釜山僧》诗中称“一悟寂为乐,此生闲有余”,王维所说的“寂”,显然不是一般人所理解的静寂,王维从“寂”中感受到的乐趣,实际上是生的乐趣。宁心静性地观照自然山水,将对自然山水的审美与感悟结合在一起,忘怀世事已经不是目的,终极目的是对生命本身的体验。“猛虎舐足,毒蛇熏体,山神献果,天女散女,澹尔宴安,曾无喜惧”的境界,与心如止水还是有所区别,看天高云淡,与山花绿草同呼吸,纵身大化之浪中,顺应自然,才能真正做到不喜不惧。这也是王维所说的“山林吾丧我”(《山中示弟》)的意思,是南宗禅法所说的“空有不二”的意思。在《辛夷坞》中,王维写道:“木末芙蓉花,山中发红萼。涧户寂无人,纷纷开且落。“在寂静无人的山涧里,芙蓉花悄悄开放,又无声无息地落去。王维所要写的不是没有外界尘嚣的幽静自然,也不仅是诗人悠闲恬静的心境,而是对生命的感受,只有在寂静无人的深山,才能感受到生命的内在活泼。“野花丛发好,谷鸟一声幽。”(《过感化寺》)倾听着自己内心的声音,与天地同流,与万物归一,解脱也就失去了意义。拈花微笑的空灵境界,被认为是禅的最高境界,而在王维的诗中,连这微笑也忘记了。 自两晋时起,山水自然就开始成为文人精神世界和诗歌世界的重要部分。或欣赏山水之华美,或于山水中参天地之玄机,或于山水之流动中悟人生之理,但少有人能融入山水。谢灵运是一个例子。谢灵运出身世家,门第高贵,又才华横溢,非常高傲,他曾说:天下有才一石,建安诗人曹植独得八斗,我得一斗,余下一斗由自古以来及现在的闻名之人共分。谢灵运20岁时就出任琅琊大司马行参军,又任太尉参军、中书侍郎等职。但刘裕代晋立宋后,将谢灵运的封爵由康乐公降为康乐侯,食邑减少为五百户,他由此对刘宋王朝心怀不满,在受到排挤,被降为永嘉太守后,心情更加烦闷,不理政务,纵情山水,以宣泄胸中块垒。一年后,他称疾辞官。宋文帝继位后,征召谢灵运为秘书监,还被指定撰修晋史,但谢灵运眼见朝廷没有重用自己的意思,不久就辞官回到始宁别墅,与朋友游山玩水,吟咏诗歌。谢灵运喜欢登山,登山时穿一双木制的钉鞋,上山取掉前掌的齿钉,下山取掉后掌的齿钉,上山下山分外省力稳当,这就是著名的“谢公屐”。刘宋文帝元嘉八年,宋文帝又让谢灵运任临川内史,但谢灵运不理政事,终日出游,被地方官员纠弹,要治他的罪。谢灵运反把有关吏员扣押起来,还在诗中将刘宋王朝比作秦朝,自比为张良、鲁仲连。谢灵运因此被流放广州,刚到广州,朝廷的公文又到了,命令将他就地正法。谢灵运死时仅49岁。谢灵运之所以喜欢山水,是因为要在山水中排遣自己政治不得意的苦闷,所以,他一边欣赏“白云抱幽石,绿筱媚清涟”(《过始宁墅诗》),一边叹息自己孤独,没有知音:“表灵物莫赏,蕴真谁为传?”(《登江中孤屿》)“孤游非情欢,赏废理谁通。”(《于南山往北山经湖中瞻眺》)“妙物莫为赏,芳醑谁与伐?”(《石门岩上宿》)所以一直没有办法融入自然山水。还有被称为“小谢”的谢朓。他先任参军,后在竟陵王萧子良幕下任功曹、文学等职。公元495年出任宣城太守,因告发岳父王敬则谋反,受到奖赏,被提拔为尚书吏部郎,后来被诬陷死于狱中。谢朓也喜欢山水,其对山水自然观察细微,描写逼真,如“余霞散成绮,澄江静如练”(《晚登三山还望京邑》)、“天际识归舟,云中辨江树”(《之宣城郡出新林浦向板桥》)、“鱼戏新荷动,鸟散余花落”(《游东田》),都脍炙人口。但谢朓既对仕宦充满了热望,又由于政治争斗而心中郁闷,所以他看到美丽的风景却伤感无比:“去矣方滞淫,怀哉罢欢宴。佳期怅何许,泪下如流霰。”(《晚登三山还望京邑》) 唐代诗人李白也喜欢描写自然山水,他喜欢的自然是“难于上青天”的山峰,是“飞流直下三千尺”的瀑布,是奔腾的长江,是咆哮的黄河,是海浪,是长鲸,其中蕴涵着的是慷慨不平之气。杜甫也喜欢写山水自然,杜甫的山水中充满着对人生苦难的体悟。即使是和王维并称的山水田园诗人孟浩然,其诗歌虽也带有些许禅意和禅趣,但也没有达到王维那样空灵的境界,因为他无法达到与自然的融合。孟浩然一生不遇,对功名一直充满着渴望。孟浩然在40岁的时候到长安求取功名,遇到了王维。据说有一次孟浩然正和王维聊天,忽然唐玄宗前来巡视,孟浩然手足无措,就钻到了桌子底下,但是唐玄宗还是看见了,就把孟浩然叫了出来,他也听说了孟浩然的名字,知道他的诗写得不错,就叫他写一首诗看看,孟浩然就读了他此前刚写的一首诗《岁暮归南山》:“北阙休上书,南山归敝庐。不才明主弃,多病故人疏。白发催年老,青阳逼岁除。永怀愁不寐,松月夜窗虚。”唐玄宗再傻,也能听出其中的牢骚,表面是谦虚,说自己是缺少才干,因而未得到圣主的任用,实际上是在讽刺唐玄宗没有眼光,所以不赏识自己的才华。所以唐玄宗听了之后非常不高兴:“朕不曾弃人,自是卿不求进。奈何有此作!”于是就让他自己回南山了。但是孟浩然内心深处根本不想回南山,所以没有陶渊明采菊花而望南山的心情。面对浩瀚的洞庭湖,他感到的是湖水的振荡,注意的是湖边的垂钓者,想到的是如何渡过洞庭湖,联系到自己因为无人荐引,功名蹭蹬。(《望洞庭湖赠张丞相》)与王维的忘记自我,融入自然不同,孟浩然更多的是以旁观者的态度看待自然,他总是由自然山水想到自身,在《夜归鹿门山歌》中,孟浩然写自己在日暮天昏时乘舟归鹿门山,途中见到江村归人、月照烟树、岩扉松径,产生了对隐士生活的向往之意,但也只是向往而已,看了一眼鹿门山月,也就匆匆地过去了。孟浩然喜欢的是秋月、疏雨、清露,听着猿的哀鸣,看着沧江急流,总是不由自主地愁绪万千。开元二十八年,诗人王昌龄游襄阳,看望孟浩然,孟浩然很高兴,就和王昌龄纵情宴饮,旧疾复发,不久就带着一生的遗憾去世了。 儒家有“仁者乐山,智者乐水”之说,认为山水中蕴藏着仁德和智慧,在怀才不遇,大道不行的时候,往往隐居山林,回归山水田园,寻求心灵的安适。对道家来说,山林自然不仅是人的栖居之所,还是人生的归宿,更是一种人生的境界。对日益远离自然,远离生活常态的人类来说,自然成为一个遥远的梦想。佛教传入中国,一开始寺庙多建于山林之中,静观山水成为参禅悟道的重要途径。如庄子所说,人来于自然,最后又回归自然,这或许是人在山水自然中能找到心灵宁静的原因。越到后来,山水自然越成为人类精神的重要依托,特别是到了现代,远离喧嚣的都市,到山水中寻找片刻的清凉,暂熄心中追求功名富贵的燥热。但正如谢灵运、孟浩然那样,很多人因为无法遏止的欲望,无法融入山水自然,匆匆而往,匆匆而回,看到的是山木花石,心里想的仍是金钱地位,所以终于还是山林过客。“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那一种融入山水自然的人生适意,对现代人来说是那么的遥不可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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