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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〇


  “等哪天得空了,把我原来的老房子重新装修装修,你搬过来住得了,住这么远,郊区又冷,跑来跑去的,太不方便了。还有,这段时间,医院那里,王老板会打招呼的,你不用总是跑过去。你也是有身子的人,医院那地方病人多,万一染上什么传染病,就是一辈子的事了……”马连晋一边开车一边说着话,杨小丽看着这男人发呆,大概是她的眼神太过执着,反而让马连晋惊讶起来,他在路边把车子停下来,一只手探上她的额头,测试体温,用一种近乎亲呢的低声问她,“怎么了,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杨小丽不知道怎么表达内心的感受,好半她,才说出一句话,“你……第一次跟我说这么多话。”

  马连晋沉默了很久,他的手伸向口袋,摸出一包烟,抽出一根刚想点燃,又看了看杨小丽的肚子,终于,又把那烟收了起来,然后,他开始说话了,他的声音似乎疲倦到了极点,遥远得风吹吹就能烟消云散,但不知怎的,那些话语,仍然一点一滴的,钻入了杨小丽的耳里。

  “在看守所里,发生了很多事……就从第一件说起吧,第一件是洗澡,不过,那里不叫洗澡,叫滴水观音……很别致,也很慈悲的说法,我记得那一天是十二月三十一号,去年的最后一天,那一天的晚上,下着去年最后一场雪,地上结了冰。他们要我赤身裸体,站在莲蓬头下面,莲蓬头只开了冷水,冰冷的水,开得拇指那么粗,还有一大块肥皂,要求很简单,两个字,洗完……肥皂洗完了才算完事。第二件是礼炮三响,就是用头撞墙三次,每一次要见红,不见红不算数;最后一件其实有很多说法,我记不太清了,就统一叫……挨打吧,有时候打耳光,有时候打拳头打胸口,也有时候嫌手痛,就用手肘打后背,他们并不是什么人都打,只因为听说我是做官的,还是贪污的官,就说他们这些伺候的,要全套伺候,过场把戏,缺一不可。他们的规矩,新来的洗厕所。

  既然是规矩,大家都这么着,本来也没什么,他们说我是当官,平时没机会洗厕所,现在有机会了,就多洗洗,所以我从进去那一天就洗厕所,一直洗到出来的那一天。你知道里面是怎么洗的厕所吗?给你一把小牙刷,跪在地上,一寸一寸地刷。一开始,我不愿跪着,再苦,再累,我也蹲着,挺着……我是个男人,男儿膝下有黄金,我父母打小就这么教我的。但每一个进来的人,只要是看到我是蹲着而不是跪着,就立刻会拳打脚踢……其实,这算不了什么,不过是痛,有时候痛得少一点,有时候痛得多一点,牙咬咬就过去了。我就怕他们关禁闭,巴掌大的地方,不能站,也不能躺,只能蹲着,太阳照不进来,连灯也没有,只有漆黑一片,唯一能听到的声音,是来自自己的呼吸声。你能感觉到时间在缓慢流失,却不知道到底流失了多少。你疯狂地想找一个人说话,只是要人类说话的声音,哪怕是骂声也好,你甚至会渴望有个人冲进来,不问缘由,打你一顿……但即便是你把嗓子喊破,也没有人答应,就好象这个世界已经遗忘了你,活生生的你,你的存在对于这个世界而言,不再有任何价值。那个时候,脑子里的唯一念头,就是死……”

  第56章

  杨小丽不过是一个女人,一个胸无大志,没有坚强意志,随波逐流,却有着柔软感情的小女人,她的感动和关爱常常都是最直接的,忘记附带思考的。此时此刻,她被马连晋的描述震惊了,暂时放弃了前些时候刚刚动过的那些有关韩嘉瑞的举案齐眉的小心思,也把更长久之前马连晋的种种恶劣搁在一边,不假思索就张开双臂,把身边的这个男人抱在了怀里,毫无保留地表达着她的同情和关爱。

  这样的感情流露的方式,对于男人们而言,就仿佛算得上爱情的全部了。当然,这也与马连晋习惯于被女人们的爱情所包括分不开。

  马连晋继续倾诉着他内心最隐秘的软弱和恐惧,“被抓起来的那天晚上,我心里明镜似的,检察院也好,法院也好,能使的招,也就是一个协助调查。我坐这个位置这么多年,经手的钱每年都是上亿,既没挪用过一分钱,也没收过一分钱的贿赂是因为我清廉吗?不不不,你大错特错了,你太天真了这个位置,清廉的人是绝对坐不住的,人们不认为你清廉,会认为你假清高,会认为不合潮流,不合群,甚至会在背后骂你油盐不进,会想千方百计除掉你,换不清廉的人上去。我能坐稳那个位置,是因为有方家这个后台。我不收钱,是因为方家在后面收,最重要的是,到了我这个位置,钱,已经没有了意义拿钱有什么用,不过是吃喝玩乐。

  我不收钱,他们就挖空心思想花招花钱请我吃喝玩乐,陪着笑脸,还不能在外面说到底花了多少钱,岂不是让我自己花钱更有趣。这个圈子有这个圈子的规矩,花钱的事,大家都看在眼里,打个哈哈了事,却不能透漏一点风声,否则,不再会有人跟他们往来,这些人的生意,财宝,就建立在这些往来上面,断了这些往来,就等于要了他们的命这些年,我常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就今朝有酒今朝醉,该享受的,该见识的,一样不少,所以,我以为我什么都不怕,随时都可以心满意足地去死了。但是,在禁闭室里的三天三夜,我害怕了,害怕死后的世界,就如同那间小小的不能躺也不能站漆黑一团没有声音的禁闭室,而我,是那个拼命想找人说话,却只能听到自己呼吸声的可怜虫……”

  杨小丽忽然有了个想法,也许,不能说是忽然,更象是长久以来埋藏在心底的愿望,找到了一个合适的机会,毫无预兆地涌现出来,“亚玲也好,王老板也好,这个老板那个官的,咱们都不来往了,咱们现在有孩子,还有房子,可以安安份份过日子。”

  马连晋抬起头来,他的神情还有些迷茫,但更多的是嘲讽,“那你说说,我们靠什么养孩子?”

  杨小丽愣了好一会儿,“生下孩子后,我可以继续做护士,原来那个医院肯定不行了,可是,我看过报纸了,象我这样有经验的护士,很多医院都抢着要。你你是很有本事的人,你也可以”她停了下来,想了好一会儿,这才发现,原来她对马连晋的了解少得可怜,她并不知道这个男人擅长做什么,喜欢做什么,或是,能够做什么?

  马连晋笑着说,“我只会当官。”

  杨小丽张口结舌,脑子转不过弯来,不明白马连晋到底是在说实话,还是在开玩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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