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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一


  [6]

  ◆ 大明洪武二十六年五月初一 夜

  子夜时分,我从掬霞坊高大的院墙上翻越而过,轻手轻脚走在院子里,悬挂在屋檐下的几十盏红灯笼将我的白色衣衫染成橘红。

  我恍惚地看着一间间黑暗的窗户,眼神里满是愧疚之色。为了心仪的一个女子,我毫不犹豫地离开了这个家,而这种离开对我的父母来说如同抛弃,我在他们眼中是个什么样的儿子?我在莲衣面前又是一个什么样的男人?

  “少爷?”我寻声望去,林蝈蝈正从我的房间门口站起身来。我走过去轻声问:“怎么还不睡?在我门前干吗?”林蝈蝈伤感地道:“有阵子不见,咱……想你呗!”

  我激动地拍拍林蝈蝈的肩膀,喉头有些哽咽:“父亲的病好些了吗?有没有找先生来看看?你知道我住在哪儿,应该早点告诉我。”

  林蝈蝈难过地说:“找你有什么用,先生说这病得好好调养。”

  我情不自禁地朝父亲的房间望去:“蝈蝈,我不在家,你就是掬霞坊的顶梁柱,以后多操点心,明白吗?”

  林蝈蝈情绪低落地:“不明白。你在家都不操心,我能帮上什么忙?老爷这一病不要紧,研不出香来,店里都快断货了,你又不教我,我又不会研香,眼瞅着咱就得关张。”

  “父亲知道这事吗?是不是要先瞒着他?”我的话还没说完,从父亲屋里传来痛苦的咳嗽声。林蝈蝈小声说:“这是老爷在吃药呢,少爷,这几天我特别后悔帮你把东西拉走,你还是赶紧回来吧,咱这家都不像个家了,那个整天绷着脸的女孩儿对你那么重要?怪不得夫人说你。”

  “说我什么?”

  “说你是藏在云彩里的一滴雨。”

  “什么意思?我不明白。”

  “别问我,我也糊涂。”

  我愣愣地看着母亲的房间,良久,转身向院门走去。

  “家都快垮了你还要走?你还是不是人?”林蝈蝈低声喊。我听到了他的话,却没让自己的脚步停住。

  “少爷,如果老爷今天晚上死了,你连面儿都见不上,你就是林家最最不孝的子孙。”

  “不许胡说。”

  我停住脚步转回身。“那好,有本事你就走,真要出了事,我绝不去给你报信,掬霞坊除了我,谁也不知道你住在哪儿,我敢发誓,我要让你后悔一辈子。”林蝈蝈像挑衅一样看着我,我的眼神游离不定。

  “我真是糊涂,以前怎么会崇拜你这种连爹娘老子都不管不顾的人,你走,大不了我为老爷戴孝打幡。”林蝈蝈说完大步走到我的房间门前,用足力气吹灭了那两盏红灯笼。

  我知道那两盏红灯笼意味着什么,只要我还研香,它们从不熄灭,这是研香人的规矩。如今它们被吹灭了,就如同我死或是被掬霞坊轰出去一样。

  我转身向门口走去,走着的时候发觉有一阵凉风湿湿地拂面吹过,原来我的脸上不知不觉有了纵情的泪水。我心疼地回望院内,有一扇窗户亮了,那片光亮让我情不自禁又走回来,静静伫立在跟前。

  在这层薄薄的窗纸后面,父亲艰难地从床上爬起来,一步步挪蹭到研香台前。

  研香台上堆满了大大小小的香基瓶,父亲颤抖着手打开一个香基瓶,又拿过一只白玉瓷的研钵,将香基瓶里的香基倒入研钵,哪知一阵剧烈的咳嗽,父亲手里的白色的香基粉末洒到桌上,父亲的脸上也扑满了白粉。

  或许父亲怕惊醒了院里沉睡的人们,他极力控制着咳嗽,嘴角流出来的血丝在白花花的脸上很显眼,他慢慢抬起头来看到镜中的自己,痛苦得泪流满面。

  我不敢再从窗户缝里看父亲的惨状,痛苦地转身时一下子呆住,原来林蝈蝈、素儿和几个伙计站在房门前,母亲也站在门口静静地看着我。

  我和他们对视着,极力控制着眼泪。林蝈蝈率先跪下,素儿和几个伙计也相继跪下来。我的眼泪夺眶而出。

  “父亲,我回来了。”我不知道该说什么,良久,哽咽地对着窗户纸说。

  “若儿?这么晚了你还回来?夜路黑,不好走啊!”父亲的声音里没了前些天的愤怒,甚至没有一点埋怨,充满了慈祥和担心。

  “父亲,我……你好好养着,有你儿子在,掬霞坊永远不会垮,从明天起,我在家里制香。”说完这句话,我的心和眼里的泪一样,瞬间决堤千里。

  [7]

  ◆ 大明洪武二十六年五月初五 清晨

  五月端午早晨的阳光亲切地照耀着我为莲衣搭建的木屋,远远传来的竹林里的鸟鸣在阳光里显得异常温暖。

  就在这样一个美好的早晨,木屋的镂花门像往常一样慢慢开启了,莲衣拿着洞箫出来,她习惯地看着回廊,回廊里没有我的身影。我在掬霞坊埋头研香四个日夜,而每个早晨莲衣都要对回廊看上一会儿,她希望在这儿能重新看到我的身影。

  我走了四天,她失望了四天。莲衣愣怔地看着空空荡荡的回廊,半晌向台阶走去。突然间她的脚步停住,手里的洞箫险些掉落尘埃,眼睛里瞬间涌出泪水。

  莲花!莲花!木屋前的空地上摆满了上千盆粉莲。

  它们像一个宽阔的池塘水面上绽开的盛景,那些噙着一片片阳光的透明花瓣儿在微风中悄悄喁语,这一派繁华、壮观足以让一个人的眼睛和心灵在陶醉中崩溃,让突如其来的感动也像这一片片的花瓣儿一样,盛开得彻底而灿烂。

  “天啊!”莲衣恍惚着激动地跑下来,忽然意识到什么,急忙向四周看去,“公子?公子,是你回来了吗?是你吗?”

  没有人应答她的问话,她的眼神暗淡下来。

  莲衣蹲在莲花近前,怜惜地抚摸着一片片花瓣儿:“公子知道我看见你们的时候会很快乐,可是你们知道吗,我看见他的时候更快乐,可是我不敢让他知道,我的喜欢会给他带来伤害。其实我早就去过南京城,看到了城墙上贴的通缉令。我之所以后来说不去找母亲的坟墓,就是怕他受到牵连,谁知道他也进城买了烧纸,我断定他也看到了那些通缉令,不然也不会特意买一块纱巾让我遮住容貌,他越是对我好,我越觉得对他愧疚。我早知道我们两家的仇恨,可是我对他恨不起来,我怎么办?怎么办?”

  如果我听到了莲衣这些话,也许我和她的故事会是另一个样子。

  可惜我没有听到,她说这番话的时候,我正走在那片竹林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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