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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六


  我在黑暗中和莲衣的眼神对视,竟有些舍不得将它揭下来。我慢慢抬起手,揭下通缉令时小心翼翼,害怕把画像中的莲衣撕坏。

  我边走边揭,手中的画像渐渐多了起来。最后,我拿着一捆画像从远处向秦淮乐社跑过来,脸上已是汗水淋漓。秦淮乐社的墙上贴着三张悬赏通缉令,我一张一张揭着,第三张快要揭下来的时候,一阵风将它吹走,画像贴着地面向远处飘去。

  我不甘心让莲衣的画像飘走,跑着向它追去。画像在地上飘,我弯腰紧追不放,突然,青白的画像映上了暖暖的灯光。我的手向画像抓去,却猛地僵在半空。原来当我直起腰的时候看到一队提着灯笼的兵卒,兵卒们正用怀疑的目光看着我。

  兵卒头目大喝:“干什么的?”我镇定下来淡淡一笑:“你看我在干什么?”

  兵卒头目又厉声道:“咱看你在破坏大明律法,故意撕毁通缉令,是朝廷钦犯的同谋。”说着挥手示意同伴把我围住。

  我看到这般阵势反倒笑了:“你真聪明,连这也能看得出来。”

  兵卒头目大喝:“给我拿下——”

  我急中生智,想用在芳泽宫拼香时的那招,于是撤身舒臂摆出一个姿势,故意沉声道:“最好不要惹我发火,我有绝世武功。”

  兵卒们一时不敢上前,试探着向我逼来。

  我下意识地看了看后面想寻机遁身而逃,兵卒们却呼啦围了上来,我无奈中鼓足丹田之气大喝一声胡乱出掌,哪知兵卒们被震出去老远摔在地上。

  我奇怪地看着自己的手,狂喜着大喊:“起来呀,来,再接我一掌。”

  兵卒们从地上站起来,却没向我冲来,而是举着灯笼和砍刀向我的后面杀去。我疑惑地回头,只见王狄和兵卒们打在一处。

  兵卒们接连被王狄打倒,最后趴在地上不敢起来。

  王狄逗趣地道:“林一若,你的掌法不错。”我还没说话,一个兵卒手里的灯笼燃烧起来,恰好引着了另一个兵卒的衣裳,一声惊叫之后,兵卒们蹿起来落荒而逃。

  王狄捡起地上那张画像:“林一若,深更半夜你出来干什么?”

  我正高兴得忘乎所以,忽然想起揭通缉令的事,大声道:“你的话倒提醒了我,我还有事先走了。”王狄跳到我近前:“慢着,你到哪儿去?”

  我拿过王狄手里的画像:“实不相瞒,我去把莲衣的画像全揭下来,她要到城外乱坟岗找母亲的坟。我跟你说过。”王狄笑道:“不用,你可以回去了,因为全城的画像……都在这儿。”说着从背后解下一个大包,扔在我的脚下。

  我疑惑地解开大包,包里果然是厚厚的一捆画像,我不相信且感激地看着王狄,王狄也笑着看我。我心花怒放地说:“咱们这个朋友……交定了吧?”

  王狄逗趣地道:“你喜欢说别人想说的话吗?”我们两个人都默契地笑了。

  我真诚地说:“王兄,希望我们都不要背叛友谊,交朋友是一生一世的事情。”

  王狄的眼神突然闪烁不定,望着黝黑的天幕自言自语道:“现在我还找不到背叛的理由。”我没有在意他的神色,开心地说:“在云南大理有一种茶名曰三道,一苦二甜三回味,我的研香和闻香道理大致与之相似,辨香之理也分前味、中味、后味,有人也把它叫作初香、中调和底香。我想,这三味就像人的童年、而立和苍暮,只有随着时间的延续,才会渐渐悟到生命的三昧。当然,它也像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相识,只有禁得起时间的考验,才能证明他们之间的友好和情谊。”

  王狄的眼睛好像闪躲着什么:“你的话我……似懂非懂。”

  [13]

  ◆ 大明洪武二十六年五月初一 清晨

  木屋的镂花门开了,莲衣拿着一支新做的洞箫像往常一样走出来看着回廊,回廊里没有我的身影,莲衣的目光向远处望去。

  我从竹林里走过来,脸上是少有的恍惚。整整一夜,我都在想莲衣曾告诉我的很多关于生命的悲戚,而我也一直回忆我的手抚在她胸脯上时的感动,她以为我的手在和她的心说话,我的手在那次交谈中感动得几乎疯狂。如今这只手还在,它是最好的证人,可是,我的手现在像一个永不开口的哑巴,不但遗忘了所有的冲动,就连莲衣心跳的节奏和温度都忘得一干二净。

  我想和它再有一次亲昵的交谈,我想把手再放在她生命的源头,放在那座高高耸起的山顶。我希望《鹧鸪飞兮》里的那只鸟能在此时出现,它扇动着双翼和我的手愉快地在峰峦间翱翔,我们相互问候并彼此约定,只要她愿意,我便在这座山峰下面永久地居住。可惜,莲衣的神情越来越恬淡,这是不是说明她的心跳太稳太慢,以至于轻抿的双唇无法将那只竹笛打开,无法把那只鸟儿叫醒?

  其实,建这座木屋之前,我一直偷偷为莲衣做香粉。我想,那也许是一盒没有名字的香粉,但它绝对是一盒不再让世人闻到她体香的香粉,凭我的直觉,她会很愉悦地接受。可是,我暂时不能给她整个世界,又怎么能轻率地剥夺她给别人留下愉悦的权力?我不知道她缺少什么,我不知道如何给予,我像一个久候在十字街头手捧水碗的人,那些渴得眼睛都成灰烬的过客,望着我端的水却充满戒备。他们搞不懂我是疯了还是另有企图,而事实上我没有疯,可是我确有企图。

  看到莲衣之后,我的情绪变得稍微好些,我很想听她为我吹《鹧鸪飞兮》。

  莲衣用温润的目光看我走近,然后把洞箫递给我:“刚做好的,试试看,好不好听?这是我第一次把亲手做的东西送给别人。”

  我接过来看着洞箫,开心地说:“我就是你指的那个别人吗?我一定好好珍藏它,只用它吹《鹧鸪飞兮》。”莲衣看着我爱不释手的样子笑了。

  我看她情绪很好,于是真诚地说:“莲衣,昨夜我一直在想你母亲信里说的那些事情。说真的,我有些不开心,可是现在看到你的笑脸,它是不是可以代表你不在乎我们两家的仇恨了?你一直不说仇恨是什么,怎么形成的,而我也没时间回掬霞坊问我的父母。我想,你不记仇,也许就不再憎恨香粉,而我很想……给你……做一盒香粉,算作对你愧疚的报答。”

  莲衣听完我的话,脸上的笑容消失殆尽,淡淡地说:“有必要吗?”

  我嗫嚅道:“不,有必要,只是我还……没有做,因为……因为这盒香粉和别的香粉不同,因为我做它的时候,心情会跟以前截然不同,所以它……将是一种特殊的香粉,会使一个人的体味……永远消失。”

  莲衣显得有些诧异:“哦?世上有这样的香粉吗?难以置信。”

  我惭愧地说:“其实我……很自私,想这世上只有我一个人闻见和记住你身上的味道,所以……不想让任何人再窥视和了解你的内心,可是……可是我一直觉得没有这个权利,假如有一天你寻到了你钟情的人,他会遗憾终生,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我说完仔细观察莲衣的反应,莲衣看着我不说话,眼里一片云霓。

  我的心跳突然加快,着急地说:“为了感谢你把洞箫送给我,我也会把香粉送给你。不过你要答应我一件事,等你……想用的时候才可以用。”

  莲衣点点头,但我觉得她并没有真正懂我的意思。

  尽管如此,我还是开心地说:“好了,去收拾东西,咱们出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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