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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7]

  ◆ 大明洪武二十六年四月初一 入夜

  我不知道大明皇宫里何时也有了熏香的习惯,两鼎硕大的精铜熏香炉,在灯火通明的金銮殿上青烟袅袅,散着富丽堂皇的氤氲。

  外面的天色已黑,文武百官分列两厢沐浴在灯火里,蓝玉也在其中。朱元璋坐在龙椅之上略显疲惫,听着礼部尚书张楚被灯火烘烤过的声音:“启奏皇上,礼部十日前接到蒙古王子那都的书信,信中说其妹铁笛公主已来南京为黛妃娘娘祝寿,还特意带了上好的香料和几名西域的研香师。如果微臣计算无误,这两天就到南京了。”

  朱元璋不动声色地:“就这几个人?”张楚急忙说:“随行的还有百余名精悍兵将。”众位大臣互相看着,轻声议论。

  朱元璋问:“你如何安排?”张楚小心翼翼地:“臣想把蒙古兵将安排在亲军宿馆,一则显得平等而视,二则……如有变数,也可围而攻之。”

  蓝玉鄙夷一笑,好像耐不住性子,出班大声道:“皇上,我大明多年励精图治,早已今非昔比,内有精兵百万,外有辽东、宣府、大同、延绥九边和大宁、开平、东胜三卫,可谓固若金汤。区区几个养马放牧的莽夫,在这南京城无异于沙砾入海难掀波澜。并非蓝某妄言,大明只要臣在,皇上尽可高枕无忧。”

  兵部左侍郎李冲谨慎地说:“蓝大将军功高盖世有目共睹,可是鞑靼、瓦剌、兀良哈三部侵扰我大明边境的事屡有发生,足以证明他们觊觎大明的野心。”

  朱元璋颇不耐烦地起身:“这件事就交给礼部去办。”大太监陆子厚最懂朱元璋的意思,于是喊了一声:“退朝——”蓝玉欲言又止。

  朱元璋阴沉着脸出了金殿直奔寝宫,陆子厚一路上偷看他的脸色,直到进了寝宫。朱元璋没有像往常那样在书案前翻阅奏折,而是坐下用手按着印堂穴。陆子厚急忙递上一杯茶,替朱元璋揉捏双肩:“皇上,时辰不早,您该歇息了。”

  朱元璋看着满桌的奏折,无可奈何地道:“叫朕如何歇得下去?”陆子厚:“奴才斗胆说句话,自从皇后和太子相继仙逝,您就一直这样,又操心,又不开心。”

  朱元璋叹了口气没说话。良久,突然拿下陆子厚的手:“子厚,你觉得蓝玉怎么样?”陆子厚愣了一下,回身向身边的宫女、太监使个眼色,众人躬身而退。“皇上先赦奴才无罪。”陆子厚小声说。

  “朕知道你有看法,说吧。”

  “皇上,蓝玉征战西域和大漠有功不假,可是……您还记得胡惟庸的案子吗?

  还有靖宁侯叶升,蓝玉是他的亲戚呀,胡、叶两人被斩,蓝玉难保没有想法。其实皇上待他不薄,当初他从建昌生擒了叛酋月鲁帖木儿以后,您封他为太子太傅,做皇太孙的辅佐,可他私下却说能做太子太师,唉,人心不足蛇吞象。奴才还听说……”

  “听说什么?”

  “奴才听说……蓝玉这些年居功自傲,大量霸占东昌民田,私蓄奴婢,还令家人到云南等地买盐一万多引,用于贩私。这事说小是贪欲私心,破坏盐法,说大就是跟朝廷争夺劳作人口,影响赋税收入、徭役差派。”

  朱元璋看着陆子厚笑了,好像第一次见到这个肤色白嫩的胖子。“皇上,奴才说得不对?”陆子厚有些慌乱。

  朱元璋还未表态,长公主平湖急匆匆走进来,将一本奏折放在书案上:“父皇,儿臣有要事禀奏。”朱元璋似乎没听到她的话,慢悠悠地说:“这几天可曾见过金兰?”

  长公主把陆子厚的手挪开,又把自己纤细的手放在朱元璋的额头上:“妹妹又在习武吧,父皇,您也该管管她了。自从她学得一招半式,不会武功的奴才们拦不住,会武功的侍卫不敢管,堂堂的大内皇宫任凭她像只燕子一样飞来飞去的,成何体统?”

  朱元璋露出少有的笑容:“朕倒真希望她是一只燕子自由高飞,你见到她让她来见父皇,就说父皇想她了。”

  “知道了,父皇,儿臣的奏折……”

  朱元璋拍拍长公主的手:“你先回去,朕还有话对子厚讲。”长公主只好跪安,不太情愿地走了。临走时盯了陆子厚一眼,陆子厚心领神会地微微点头。

  朱元璋本不想马上看奏折,陆子厚却似乎很无意地把奏折拿了过来,朱元璋只好接过看着,但是表情在瞬间的严肃过后变得又很平静。

  陆子厚快速瞟一眼奏折:“皇上,长公主……”朱元璋淡淡一笑:“上面历数蓝玉十三条罪状,在朕看来,如果所举属实,每一条都……”朱元璋伸出来的手并没有挥下去,陆子厚胖胖的身体上一团团赘肉突然抖颤起来。

  [8]

  ◆ 大明洪武二十六年四月初二 清晨

  我始终不习惯掬霞坊太早的早饭,这是因为我时常研香通宵达旦。这些日子我没有研香,但有点心不在焉,吃饭时脑海里想的却是在那个女孩屋里的情景。

  林蝈蝈脸上很不如意,素儿端着一盘菜走过来和他对视一眼,放盘子的声响有些大。蝈蝈是和我一起长大的兄弟,我了解他如同了解我自己,我知道他故意绷脸给我看,但我实在想不起来有什么对不住他的地方,除非我应允过什么又忘得干干净净。

  母亲这些日子在斋戒,所以好几天没有在饭桌前看到她,父亲装作若无其事地夹着菜,实际上心思早已不在这个宽敞的餐厅里。

  父亲若有若无地叹了口气,开始用眼睛盯着我的眼睛:“若儿,是不是想轩儿了?你们昨天见面了吗?”我急忙说:“见了。哦,我们约好今天还见。”父亲点点头:“今天你想做什么?如果没什么事,我想让你去城西催一下账。”

  我指了指蝈蝈:“这种事让他去,我不管生意。”林蝈蝈只是埋头吃饭,好像话题与自己无关。这时阿三领着一个好看的侍女从门外走进来。

  素儿问道:“你买香吗?咱还没开门呢。”侍女大方地看着我说:“林公子,你还认得我吗?我是鹿儿,蓝大将军府的。我家小姐在门口等你呢。”我心里甚感诧异:“蓝心月?她怎么会来这儿?”

  我看了一眼父亲,父亲的脸上似乎有些笑意,我知道他又有了想法。

  我随鹿儿走出店铺,街上还有些晨雾,两个轿夫站在一顶小轿旁边,轿窗垂着流苏。

  鹿儿走到轿前:“小姐,林公子来了。”我以为蓝心月会优雅地从轿中出来,我也可以顺便看一眼南京第一美人的芳容,可是蓝心月没有下轿,甚至轿帘都没有轻颤着被她掀开一下。只听蓝心月在轿里说:“昨天心月去庙里上香怠慢了公子,真是不好意思。心月特意过来道歉。”我并不在意她的矜持,因为她的声音很好听,于是淡淡一笑道:“不必客气,是一若不辞而别,得罪了。”

  轿帘掀开一角,不过露出来的不是蓝心月的脸,而是一只白白细细的手,手上托着一块黝黑的令牌。黝黑的令牌在白白细细的手里显得很沉重。我猜到蓝心月的意思却不明说,更不会走过去把它接到手里。

  片刻,蓝心月的手动了一下,用温润的声音说:“这块令牌可以让公子随意出入将军府,如果公子愿意去的话,心月随时恭候。”说完,那只手的五指软软地摊开了一下。令牌上的黄穗晃了晃,似乎在催我把它拿走。我还是没有移动脚步,甚至开始吝啬自己喉咙里的声音,我想看她怎么解开这份被拒的尴尬。

  蓝心月似乎没有觉得不妥,只是幽叹着说:“鹿儿,你真不懂事,还不快给了公子。”我惊异于她的聪明,欣赏般看着鹿儿拿了令牌后她俏皮而满足地把手缩回,也就没有再拒绝把令牌握在手里。

  “打扰了,心月告辞,心月随时恭候公子。”蓝心月在小轿里幽幽地说。

  “好的,我一定会去。”我说。小轿颤悠悠地走了。

  小轿远去,我看着手中的令牌,突然想起蓝府里那个吹笛子的女子。我知道拿着蓝心月给的令牌去找别人,对蓝心月很不公平,可是,我非常想见到她。

  因为她的神秘。因为她会吹我的《陌上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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