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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二


  搬到北京后,苏扬去银行开了保管箱,存放一些不想让李昂看见,也不想扔掉的物件:祉明的信、字条、那本诗集、那只黑色拉布拉多,以及所有细微的留念。

  她知道,这些东西会在时光中淡去、损毁,最终的命运是消失。但此刻,她需要这些物证,以此来回忆。它们供她在余生默默地回忆,默默地想念。她将有如此漫长的时间把那些记忆慢慢拆解,慢慢品味。曾经的年少时代、曾经的鲁莽与争执、曾经的缠绵与愉悦、每一个眼神、每一句话,她都没有忘记。

  许多个夜晚,她闭上眼睛,看到荒芜的梦境。曾经,她所有的冲动与热情,化作一个个奋不顾身的小兵,向着她爱的人冲锋。现在她的小兵都阵亡了,只剩她这个理性而寂寞的将军,在这萧索残暴的世界,孤军奋战。

  奋战什么呢?保卫什么呢?或许是那尚在垂死挣扎的爱情。

  是的,爱情。崎岖的现实如一把巨斧,无情地砍斫着她的爱情之树。年复一年,终于得逞。如今那棵树濒死了。她无能为力,所以她不再抗争,只想超脱,平静度日,不忧不惧。

  她有时也想,或许当年真的爱错人了。祉明,他信仰自由多过信仰爱情。他需要自由,也愿意给别人自由。爱情,在他那里是大自在、大写意的,并且大量地留白,就像一幅泼墨山水画,更多的感情在画外。

  她知道自己已经妥协。现实世界没有童话,没有大团圆的结局。她爱的人再次远走他乡。也许在精神上,她与他可以延续这份感情,但这是多么渺茫而不可知的事情。

  在一定程度上,李昂是个现实主义者,遵循社会主流价值标准,积极建设生活;而祉明是个浪漫主义者,只想做天际的飞鸟,无拘无束。

  她只能屈从于现实,因自己是那样无力而渺小,放不下心头的责任与牵挂,更承担不起过于强盛的激情与反叛。如今,她做好准备,甘愿做个俘虏,生活的、工作的、孩子的、丈夫的,唯独不是爱情的。

  她已服输,她从未得到过爱情的完整,却付出整个生活作为赎罪的代价。

  生活渐渐进入一种和谐美满的状态。

  米多将满四岁,李昂给她请了很好的老师,教授钢琴。小女孩初到北京并不习惯,普通话也说得不好,李昂耐心地教她。四岁生日,李昂买回成套益智玩具作为礼物,却要米多先感谢妈妈,才可收礼物。他对女孩说:“生日并不仅仅是为自己庆祝,更应该在这一天感谢妈妈,赐予生命。生日,即是母难日。母亲受了许多苦楚与患难,才将你带到这世界。”小女孩一知半解,苏扬在旁听着却是感动。李昂教育孩子方法独到,周全,却不宠惯。凡事晓之以理,从不敷衍。这一切苏扬真心感恩。她又回想起四年前的这一天,李昂从百忙中抽身赶到上海,在她孤苦无依时陪伴她生下孩子,携她渡过难关。他真是用情很深,只是自己辜负了他太多年。

  平日的生活简简单单,与普通三口之家大同小异。真正生活到一起,一切都变得平淡朴实,往年恋爱时去的豪华餐厅与高档冰激凌店很少再光顾。平常去得最多的还是超市、菜场,或者家常的小饭店。他们都算不上浪漫的人,但也注重保持生活中的审美。李昂时常带花回家,一束白色的栀子花,或是大捧的百合与玫瑰,插在灌了清水的玻璃瓶中,放在餐桌上,苏扬甚是喜爱。周末去影院,陪米多一起看卡通片,三人捧着爆米花,享受简单的快乐。

  有时他们也为琐事争执,但彼此多有体谅,简短争吵后很快相互道歉,从未大吵大闹,或者冷战。毕竟曾经共同经历过大是非、大曲折,如今再无任何偏激的理由,有的只是温和、平淡、彼此的习惯与适应。这是最好的生活状态。

  也谈到过结婚,他们一致同意暂不办婚礼,此时两人的心境及生活状况并不适合大张旗鼓地宴请亲友。先去登记一下倒是可以的。可关于登记,苏扬总是口上说:“好啊,等忙过这阵就去。好啊,下月挑个好日子就去。”却一直没有真正行动。李昂知道,苏扬或许仍未彻底放下过去,但他理解她。他懂得,沉淀一切,需要时间,她也正在努力。

  日子一天天过,他们就这样彼此依靠,尽己所能,建立生活。

  也正是在这样日复一日的磨合中,苏扬渐渐看清了自我心灵的另一个层面。第一次,她开始沉下心来,好好地认识并善待身边这个爱她的男人,也是第一次,她开始发自内心地,尝试重新去爱他。

  生活眼看着稳定下来,风波却骤然而起。

  李昂母亲得到消息,李昂父亲接受调查四个月后,案情将大有突破——他已准备检举揭发一切他所知的涉案官员。这在中国几千年的官场中都是冒天下之大不韪!被揭发的涉案人员必会施压于揭发者,甚至对他的家庭不择手段。

  为安全考虑,李昂父亲设法通知了妻子,让李昂一周内务必离开中国,能去多远就去多远。李昂母亲一听便知事情严重,说不要一周了,三天后就走。李昂本是不愿走的,却见母亲哭起来。他是第一次见到母亲哭。从小到大,母亲给他的印象始终是自信、笃定、运筹帷幄。父母都是成功人士,自己也甚少经历挫折,他在这时看到母亲哭,心中震撼,又见母亲态度坚决,便不再拂逆,答应立刻出国。

  李昂知道,此事非同小可,这一走不知何时才能回来。于是他坚持苏扬和米多必须随他一起走。尽管还未来得及登记结婚,但他们俨然已是一家人。母亲说,都无妨,只要快走便好,美国那边已安排人接应。

  当李昂把这一切告诉苏扬的时候,苏扬惊呆了。事情发生得太突然,她全无心理准备。去美国?三天之内必须要走?

  不,苏扬的第一反应是,她不能走。米多那么小,到了美国如何适应?更何况,祉明在中国啊。这一去美国要何时才能再见?一想到祉明,苏扬心头便涌起一股哀愁与愧疚。不该再想的啊。她抬起头,看到李昂真诚的、恳求的目光。她陷入了迷茫,自从决定在北京留下,她就已决心彻底忘记祉明,放下过去,全身心地投入新生活。新生活是什么?就是跟随、陪伴、照顾这个爱她的男人。如今他的家庭遭难,他被迫逃亡海外,或许不能说是逃亡,但毕竟形势不妙,一切都是不得已。她又怎能在此时抛开他,让他独自一人背井离乡?

  她看着他。两人眼中都有了一些泪光。是的,她当然只能跟随他,必须跟随他。她握住他的手,轻轻地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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