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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八


  她突然暴怒起来,失去理智般用力推他,“你滚!滚出去!谁要你来的?你凭什么来这里?来人啊,把这个人赶出去,他不是我家属!叫他走!”她一边喊着,一边再次失声痛哭起来。

  医生与助产士即刻赶到,又是一阵严厉斥责。她们将苏扬按倒在床上,又埋怨李昂怎么连一个产妇也照顾不好。医生让苏扬切勿再动,下面已经见红,羊水几近流光,再如此下去,孩子真要保不住了。

  就在此时,一阵腹痛让苏扬失声尖叫。宫缩突然就开始了。助产士立刻把手放到苏扬的肚子上,开始计算时间。“不能哭!不要再哭了!”助产士大声喊着。

  宫缩来得突然,一阵一阵越发紧密。苏扬知道生孩子会很痛,只是没料到会痛得这样剧烈。她难以忍受,只有哭叫。助产士一边喊着让她不要哭,一边掀开被子,检查情况。床单上鲜血淋漓,她的下面毫无遮掩。李昂转身欲回避,助产士叫住他:“家属不要走,快帮忙按住她!让她不要哭,不要叫,这样检查不了!”助产士满手鲜血,又大声喊护工来帮忙。

  此刻,苏扬感到自己被彻底打败。疼痛已让她难以忍受,意志几近崩溃,而比这疼痛更要她命的,是尊严的尽失。她已无任何反抗的力气,只能如此裸露自己,并屈服,在这个曾经恨过,或许依然在恨的男人面前,毫无遮掩。

  孩子,是她的秘密果实。她与那个人,曾秘密地欢爱,爱到不知该怎样才好,她便留下他的孩子。这本是属于她自己的,神圣的、美好的、隐秘的仪式,如今却化作这般血淋淋的痛苦和丑陋、挣扎和扭曲,裸露在另一个男人面前,充满血污和肮脏。这罪恶与背叛的公然展露,让她没有任何尊严。

  尽管他始终在安慰她,帮助她,试图给她力量,可他双手迎接的,是他敌人的孩子。她本能地感到耻辱。

  所有这些都足以折磨她至死。而此刻,失去母亲的痛楚还在啃噬她的心,腹中孩子亦生死未卜。而她的爱人、她孩子的父亲,又在哪里?在哪里?在哪里?他知不知道这一刻她的痛?他知不知道这一刻她有多害怕?如果他能够在这里……如果他能够在……

  恐惧使得她每一下呼吸都变为战栗,一阵阵的剧烈疼痛简直要撕碎她,精神和肉体的双重折磨随时会击垮她。痛得最为剧烈的时刻,她只求一死。

  为何这么难?她犯下何等罪行,要忍受这一切非人的苦痛来偿还?

  她持续大声哭喊,扭动挣扎。助产士不停地指导、训斥,让她不要这样哭。

  疼痛已经持续数小时。

  医生赶来时,她已哭喊得几乎断气。

  “快给她推安定。”医生果断下令。

  一针镇静剂推入,苏扬瞬间就安静了,陷入沉睡。

  她以为自己已经死了,终于不再痛了,一切都静了下来。白茫茫的天地间,她只看见他。她已经想不起他的名字,但她认得他。他是她爱的人,他是她孩子的父亲。

  她问他:“这一切是为什么?为什么要我受这般苦难?你为何眼看我受苦,弃我不顾?”

  他看着她,没有说话。他的眼神温柔而安静,嘴角挂着笑意,仿佛在说,你知道答案的,你知道为什么。

  她朝他走过去,伸出手,却始终无法触及他。她说:“你看到我们的孩子了吗?他那么小,那么那么小,我真担心他活不了。我害怕……”她说着哭泣起来。

  她感到一双手捧住了她的脸颊,拭去了她的泪,却不是他的手。他依然站在那个位置,远远的,一动不动。她困惑起来,问:“你到底在哪里?回答我!快回答我!”

  他消失了。

  疼痛回到她身上。她害怕极了,低下头,只见下面血如泉涌。

  苏扬在阵阵剧痛中转醒。迷糊间,她听到医生对助产士吩咐,注射催产素。宫缩再次强烈起来,一阵比一阵紧密。她痛得抓紧床单,几乎要把床单撕裂。李昂在一旁,握紧她的手。可即便在痛得快失去意识的时候,她也拒绝他的安慰。她不愿在他面前流露自己的软弱。

  她不是妻子,也不再是女儿,她正在成为一个母亲。她要在这短短的时间内,迅速练就一个母亲所需要的强大。

  她咬紧牙关,一步步跟随疼痛的节奏,付出全部生命力量,让孩子诞生。

  何必再相见

  第二天傍晚,孩子终于平安落地,是个女孩,不足四斤,即刻被放入暖箱。

  苏扬大汗淋漓,满脸泪水,人已完全虚脱,送入病房后,很快睡着,片刻之后忽又惊醒。

  “孩子……”她想说话,却很艰难。她的嗓子已经完全哑了。

  “孩子没事,长得很漂亮,像你。”李昂试图微笑,却难以掩饰内心的沉痛感伤。

  苏扬看着李昂良久,问:“为什么?”

  他知道她在问什么,却无言以对。

  “为什么要来?”她再次问。

  李昂深深叹了一口气,摇了摇头。他说:“你不会理解的,别问了。”

  苏扬来不及再说什么,病房里忽地热闹起来。护士进来,为苏扬检查伤口、消毒,测量血压。接着医生又来,告知孩子的情况。医生刚走,又一个护士进来,为苏扬测量体温,打消炎针,对李昂叮嘱看护产妇的注意事项。此时,他们二人看起来就像一对平凡夫妻,刚刚收获了爱情果实的小两口。

  没有人知道这和平表象的背后,那些难以启齿的苦楚。

  晚餐过后,病房终于清静下来。苏扬喝过一些粥,精神好些了,却仍无睡意。

  李昂相伴在旁,见苏扬情绪稳定,便告诉她,他必须走了。

  前日他赶到上海,是因接到苏扬母亲的临终电话,紧急赶来陪伴苏扬,以防她情绪崩溃,实未料到她会早产诞下孩子。当时打她的电话,是保姆接的,才得知她已在医院。他从机场直接赶来,两天两夜未曾休息。对于其间发生的诸多事情,他亦无思想准备。目前他手头公务繁多,本来正准备去美国考察,是今天的机票,被迫推迟了几天。现在需要尽快赶回北京,然后出国,大约三个月。他说他会留下一些钱,给她先用着。保姆那边他已经打点过,会全力照顾她和孩子。另外,继父儿子已和他有过沟通,两位长辈的遗体已经运回国。继父儿子正在处理后事,让她不要操心。

  念及母亲,苏扬再次无法抑制地流泪,只想快些出院,能再见母亲一眼。李昂劝她,还是交由他人处理吧。如今她该安心休息,将身子养好。新生儿需要健康的妈妈。

  苏扬看着李昂,听他冷静而温和地说着这些,万般伤心。病房里灯光幽暗,李昂面容憔悴,显得极为疲惫。他工作繁忙,压力沉重,却丢下一切事务匆匆赶来上海。两天两夜,他没睡过觉,没好好吃过饭。这一切于他又何尝不是折磨?何尝不是尊严的践踏?哪个男人受得了这个?他这般忍辱负重,又是为什么?

  她端详他良久,只是静静流泪,未能说出一句话。

  他轻轻拭去她脸上的泪,对她说:“别哭了,过去的让它过去。往前看,往前走。你要坚强,苏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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