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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七


  她有些迷茫,顿了一顿才又往前走。走近了,她看清举牌子的是一个人高马大、红脸粗脖的英国大汉,戴着顶很难说清楚是绿色还是蓝色的鸭舌帽,看上去有三十多岁,那红红的脸蛋和淳朴的表情就好像刚从农场劳作归来。他一看见苏扬就笑起来,接着跟旁边的人说了句什么。他身旁是四张更快乐、更淳朴的笑脸,是一个英国女人和三个不到十岁的孩子。

  未等苏扬开口,他们就围上来,七嘴八舌地说欢迎欢迎。大汉从她手里接过行李箱,自我介绍说,他叫米尔·麦康纳,旁边是他的妻子凯特,边上的三个小鬼是他们的孩子。他们过于热情开朗,让苏扬一时不知如何应对,而且要完全听懂他们带地方口音的英语也有些费劲。

  凯特掏出一张照片和苏扬对照,说她比照片里看上去瘦一些。苏扬看了一眼照片,果然是她自己。她很快弄清楚了,他们是从圣安德鲁斯来的,受朋友之托来接她,要确保她头次独自出远门不会遇上什么麻烦,她的照片和名字都是那位朋友通过电子邮件发给他们的。

  苏扬问那个托他们的人叫什么名字。米尔朝苏扬笑笑,说:“你应该知道得更清楚呀。”苏扬一脸茫然。米尔又说:“是北京的一位先生。”苏扬顿时明白了。凯特轻轻拍一下她的肩膀,甜蜜一笑,问她被人爱的感觉是不是很好?苏扬扯扯嘴角,说棒极了。

  米尔随后打了个电话,说人已接到,又把电话交给苏扬。

  电话里传来李昂的声音,“一切都好吗?”苏扬说:“都好。”李昂告诉她,麦康纳是他的朋友,很可靠,让她尽管放心。他又说,过去的一切都放下吧,他爱她,她母亲也爱她,叫她不要再做傻事伤害自己伤害他人。苏扬有些烦了,连说知道了,国际长途很贵的,又是人家的手机。李昂最后说:“一定照顾好自己,我等你回来。”

  挂了电话,米尔说:“这下你相信我们不是人拐子了吧?”不等苏扬回答,他们就哈哈大笑起来。随后米尔告诉她,自己在一个高尔夫球场工作,是在球场上认识李昂和他父亲的。那是,苏扬想,有钱人谁不玩高尔夫?

  苏格兰人热情奔放,善良友好。苏扬被麦康纳一家前拥后簇着走出机场。她略有不安,说事先不知会有人来接机,实在抱歉,这样麻烦他们。米尔爽朗一笑,说这不算什么,再说他们也早就想带孩子们来伦敦转转了。

  圣安德鲁斯位于苏格兰东部。米尔一路向苏扬介绍这个因高尔夫而闻名的古朴小镇,这里沿途可见大量具有浓厚艺术氛围的历史遗迹。米尔说以后要带苏扬好好游览参观。苏扬很疲倦,只能微笑着表示感谢。

  麦康纳夫妇把苏扬领回了家,说楼上的客房已为她准备好。苏扬吃惊,连说不用麻烦,学校有宿舍。凯特说,在这儿可以有个自己的空间。最重要的是,还能经常吃到她亲手做的巧克力饼。苏扬还要推辞,米尔却已扛着她的大箱子上楼了。

  母亲的电话紧跟着就到了。母亲说李昂安排的这户人家很好、很牢靠,让她乖乖住在那里,叫妈妈放心。苏扬没说什么,只是在心里发笑。原来他们早就暗中部署好了,一步一步把她看得牢牢的。

  苏扬觉得自己真的是累了。她逃够了,躲够了,也让别人操心够了,伤心够了。那么就这样吧,住在这这么个热闹的大家庭里,也没什么不好。她跟着凯特上楼去看她的房间。

  陌生的国家、陌生的城镇、陌生的人、陌生的房间,所有的事物都在分散她的注意力,冲淡她的思念与伤感。

  晚上,她同麦康纳一家共进晚餐,耐心地回答孩子们关于神秘东方的种种问题,夸赞凯特做的牛排、沙拉和土豆汤。她和他们一起开怀大笑。

  这真是愉快的一天,也是疲惫的一天。

  当苏扬最后独自回到房间,她小心翼翼为自己构筑的那一点快乐与坚强瞬间就崩塌了。原来她一点也不快乐,原来伪装快乐是一件这么吃力的事情。

  打开行李箱,满眼都是记忆。

  离开酒店的时候,她将她与祉明六天共同生活的物品打包带走。一副相框、一把勺子、一只枕套……呈现在她眼前的都是他的微笑、他的深情和他最后那不舍而忧伤的眼神。

  他们相爱,却要分开,这是为什么?是为了他的名牌西服,还是为了她的硕士文凭?

  一股冲动涌上心头。她要给祉明打电话,要听到他的声音,要告诉他自己有多想他,要问问他,他想不想她。恋爱是这么快乐又这么痛苦的一件事。这真是公平。相爱有多甜蜜,相思就有多苦涩。恋爱中的人所做的一切,无非是要延长那甜蜜,缩短那苦涩。为了索取更多,必须付出更多。此刻,她就是这样。她要表达,也要索取表达。她要检查,要印证,要确保两个人即使不在一起也始终心心相印、不离不弃。

  她伸手到衣服口袋里拿手机,却触到口袋里的另一样东西:钻戒。那枚钻戒又回来了。她难以置信地瞪着它。李昂何时将它放回的?她竟毫无察觉。

  她将戒指锁入行李箱最底层。既要妥善保管,又要试图遗忘,这真是两难。

  而后她终于拿起电话,拨出号码,却发现祉明关机了。他应该已经到广州了,她想。可为什么关机呢?此时国内的时间并不晚啊,他以往睡觉的时候也不关手机的啊。她不敢猜下去。

  时间与空间毕竟还是阻隔了他们,毕竟只有面对面的相拥相伴,才能确认爱情的真实存在,才能感知爱情的温度,从中获得慰藉。

  她不死心,打开电脑。MSN上,祉明的头像是灰色的。她一时不知该如何找到他。他没有网络空间,纵使身边的同龄人都热衷于在网上秀幸福、秀恩爱、秀铺天盖地的旅行照片,他仍是从不参与。他向来有种不同于同龄人的老成,特立独行,不随波逐流,不在乎他人的眼光,有时也显得冷漠无情。

  剩下的唯一的联系方式是一个电子邮件地址。她写了一封短信,将麦康纳家的住址告诉了他,说自己已经安顿下来,一切都好,希望能收到他的信,甚至他有空的时候,可以来英国看望她,尽管她知道这希望极其渺茫。

  点击“发送”后,她便再也无能为力。一封小小的邮件,没入庞大的网络系统,一切都看不见摸不着,寻觅不到踪迹,也不知他何时会看到。

  偌大一个地球,她爱的人在何方?

  她看不见他了,他从她的视野里消失了。

  犹如鱼儿跃入大海,孤鸿飞向荒野。

  苏扬哭了。

  很多天过去了,祉明一直没有回复电子邮件,当然也没有来信。苏扬再次拨打他的手机,却发现他的号码已经停用。为什么突然换了手机号,却没给她任何消息?心中的疑惑让苏扬不安起来,一切犹如回到了四年前初入大学的时候。

  可她有什么办法?以前还有一个宿舍让她去找,现在她只能对着无边的大西洋发呆。

  功课倒是不紧。苏扬主修艺术史,又旁听几门课。她向来擅长读书,应付课程绰绰有余,倒有不少时间闲走闲逛,胡思乱想。小镇宁静优美,教室的窗外就是大海。街道两边是古老建筑,大多有几百年历史。她站在这些房子前,觉得自己渺小,想到时间的可怕和无所不能。人一代代出生,故去。山顶的积雪化为河流,树木和落叶化为泥土,这些石头建筑却依然耸立。如此想来,人的爱恨情仇也不过是转瞬之间的事。时间会将一切归零。如果是这样,痛苦、彷徨、疑虑、等待,又有什么无法忍受?

  十月的最后一天,万圣节的前夜,凯特精心准备大餐,米尔带着孩子们做南瓜灯,全家人都热热闹闹。他们邀请苏扬参加家庭晚宴。米尔特意嘱咐苏扬一定要尝尝凯特亲手制作的肉饼——每年万圣节的必备菜式,孩子们的最爱。苏扬刚在餐桌边坐下就感到一阵恶心,于是便立即起身冲进卫生间,剧烈地呕吐起来。回到餐桌,她还是一阵阵干呕,看都不敢看那盘肉饼。一屋子人尴尬起来,凯特只好将肉饼端走。苏扬满脸愧疚,对一家人说抱歉。凯特问了几句,苏扬只说自己还好,就是肠胃不适,闻不得油腻。凯特和米尔交换了一下眼色。

  当晚苏扬躺在床上失眠了。对怀孕这件事,她不是没有心理准备。身体的各种不适早就出现:疲劳、易困,浑身酸痛;生理期迟迟没有来;经常性的恶心、反胃,早晨尤为明显。不用去买试纸她也知道自己有孩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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