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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八


  她拉过毯子盖住自己。她不要看到这耻辱的画面。她在毯子下面无声哭泣。李昂伸手揽她,试图抚慰她。可她背对着他,身体僵硬,一言不发。此刻,她只觉尊严丧尽,心中无限怨恨。可她也清楚地知道,事情有因有果,一切的一切均是她自作自受,怨不得别人。

  她曾对很多事情持有看法,反对婚前性行为,反对堕胎,反对一切的不公平和不公正。可事实上她什么都反对不了。她的底线一再退缩,最后连自己的小小阵地都失守。她想知道李昂这么做的动机是什么。但这种时候去讨论动机没什么意义。

  她并不知道,此刻李昂已深感后悔。当欲望与愤怒的潮水退却,他平静下来,陷入莫大的恐惧。他不明白向来理智而冷静的自己为何如此冲动?征服不了一颗心灵就去征服一具肉体?用这种最原始最粗暴的方式,让一个女人失去对自身的主权,从而让她屈服?他感到震惊并且害怕。她已将他人格中最软弱最丑陋的部分诱发出来。她让他变成了另一个人。

  事后苏扬想不起来自己是怎样去药店买了紧急避孕药,又怎样回到学校的

  的。她只记得长夜漫漫,泪水流淌不尽,脸上的皮肤生生地疼痛。

  她服下药物,躺倒在宿舍的床上,一连昏睡三天,只靠室友帮忙打来的水和稀粥维持度日。事实上她什么都吃不下,药物反应让她胃里翻江倒海。头晕、恶心、呕吐,她浑身乏力,小腹酸痛,人几近虚脱。

  第四天傍晚,她被屋里的喧哗声吵醒。叶子青回来了,正和萍萍还有棒子媳妇热烈地说着什么。叶子青难得回来,每次出现都让宿舍热闹非凡。她穿着一件无比惹眼的桃红色T恤,正面印着一行英文粗口——What the fuck is Prada?(普拉达他妈的是什么玩意?)她如今成了真正的文艺青年,坚持自我审美路线,藐视一切,造全世界的反。

  苏扬虚弱地从上铺撑起身。叶子青笑着同她打招呼:“还睡呢,苏扬,天都黑了。”

  苏扬没有反应,叶子青又说:“郑祉明那二百五去江西了你知道吗?”

  “去江西?他不是定了去广州吗?”苏扬晕晕乎乎地问。

  “发大水了你不知道吗?”叶子青感到诧异,“连续强降雨,长江发洪水。新闻天天在讲。”

  “苏扬不舒服,睡了三天了。”棒子媳妇解释道,又对苏扬绘声绘色地描述,“还有山洪,老可怕了。有些地方一座城都被淹了,几百万人无家可归。三角地有人组织捐款。我和萍萍刚刚去捐了。”

  “他去江西做什么呢?”苏扬问叶子青。

  “他说他的一个朋友的家在那儿,受灾严重,他要去帮忙,顺便去灾区做志愿者。他还带了几个人一起去呢。你说他们那帮人不是有病吗?马上要毕业了,还有这心思!”叶子青笑笑,满脸都是无可奈何。

  苏扬从上铺慢慢下来。似乎在她沉睡的这几天,世界发生了好多事。

  叶子青还在兴致勃勃地讲话,她说她再也受不了郑祉明的任意妄为和异想天开了。她又向室友们宣布,她已开始了新的恋情,对方是一名特酷的鼓手。

  室友们火热的聊天声擦着苏扬的耳朵过去。她神思游离,想着几天前的夜晚,一阵痛苦。她又牵挂起祉明的安危,只好强打精神,支撑起疲倦的身体,重新给手机充电,开机。

  李昂的短信涌入。不管他说的是什么,她都不看,直接删除。然后她拨打祉明的号码,电话却无人接听。

  打开电脑,网络上已是铺天盖地的消息。情况很糟,灾情不断升级。洪水卷走了房屋、树木、汽车;河坝决堤,到处都在抢险;农田被淹,牲畜成批死亡;人员失踪,食品药物紧缺。这么危险的地方,祉明怎么说去就去了呢?

  苏扬满心担忧,继续拨打他的电话,却始终无人接听。晚些时候,他的电话关机了。

  有任何消息。

  校园里倒是一派轻松祥和,所有人都在尽情享受青春:浪漫的浪漫,分手的分手,追梦的追梦。这毕业前最后的校园时光,是每个人都不舍得浪费,又必须竭力挥霍的。

  苏扬和室友们全都谋好了出路,准备离校。

  萍萍回老家了,她被一家国企录用了,安稳的生活在向她招手。

  叶子青不找工作也不考研,和阿峰一起又租了房子,继续创作音乐、排练、演出,做起了全职文艺女青年。最后一次回宿舍与大家告别,叶子青将自己收集的一百多个麦当劳玩具装满了两个塑料袋拿来,说送给大家。

  棒子媳妇惊叹道:“收集这么多玩具多不容易啊,还都是成套的,得吃多少汉堡啊!最难得的是叶子你吃这么多汉堡也还这么苗条啊!这些玩具怎么说不要就不要了呢?”棒子媳妇向来一惊一乍,话多且表情丰富。

  叶子青随意一笑,说:“与过去告别就要告别得彻底,包括自己曾经的幼稚与无聊。这些玩具你们要就拿着玩,不要就全扔掉好了。”她放下袋子便拿出烟来抽。

  苏扬看着叶子青,知道她已将心底最后一丝纯真也放下,剩下的执着与热情全给了她爱的音乐。

  棒子媳妇与萍萍分别挑了几个精致的卡通电影人物公仔。苏扬只拿了一件,便是那只黑色的拉布拉多。

  “再拿几个呀!”棒子媳妇撑着塑料袋等着苏扬,“还有这么多,扔了好可惜。”

  “不用了,有一个留作纪念便好。”苏扬微微一笑,将那只小狗收入抽屉。这也算是物归原主吧。一只玩具失去了,无论何时找回来总还是原来的样子。人便不同了,一旦失去,就再无可能完好如初地回来。她这样想着,当即有些伤感。

  棒子媳妇直言羡慕叶子青的状态,“要是我也有个高官老爸供我养我,我也投身艺术了。”此时,叶子青的家庭背景已不是秘密。但这些年来,叶子青本人从不以此为荣,甚至故意叛逆,与社会主流背道而驰,成为边缘、另类、目空一切的艺术青年。

  棒子媳妇也曾梦想当歌手,像叶子青那样组乐队、演出、灌唱片,将自己的歌声与灵魂分享给世人。然而她早早就放弃了,如今准备进大公司做“工蜂”。她每日化精致的妆,穿没有一丝褶皱的职业套装去参加一个个面试,并最终选择了一家外资企业。虽然岗位和专业完全不对口,但薪酬诱人。她打算一切从头学起。

  毕业后的第三年,棒子媳妇给苏扬打电话,聊起过去的理想,说她算是明白了,文艺青年痴迷的并不是艺术,而是他们自身。文艺青年大多自恋,他们不时地自我审视,检查自己的姿态和生活方式在别人的眼里是不是够酷、够另类、够值得羡慕。如果是的,他们们就满足了。他们才不在乎自己追求的到底是艺术还是别的什么呢。当然,也有不少文艺青年搞文艺纯是为了吸引异性。棒子媳妇像是豁然开朗了一般,言语间都是喜乐安详。那时她已经和韩国男友结了婚,成了真正的棒子媳妇。她说她已彻底被世俗生活同化,整天想的就是房子、车子,还有每个月的销售业绩,什么文艺情怀都没有了,也不需要有了。

  毕业的日子越来越近,两周后,祉明终于打来了电话,说前段时间在灾区,电力中断,手机充不上电,也没有其他办法联络她,现在他已回到北京。他语气冷淡,透着消极颓靡的情绪。苏扬问他有何事发生,电话那头却是无声。过了一会儿才听他说,他有个同伴失散了,是被洪水卷走的。她听到他哭了。她问是谁,可是京大的同学?他沉默片刻,说:“你见过的,是张康。”

  苏扬惊呆了。她与张康也算有过几面之交。年轻鲜活的生命,说消失就消失。这个夏天竟接二连三有这样的事。苏扬心中感伤,止不住感叹生命无常,原本想要对祉明诉说的那些话突然就说不出口了。面对重大的灾难和生离死别,个人的小情绪、小忧愁、小儿女情怀是那么的渺小且不值一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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