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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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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有点不自在起来,停顿一会,顾左右而言他:“小珊,你放心去生吧,用力生,干脆点生出来的孩子以后准聪明。”我本是想随便说点啥以缓解一下紧张心绪,没想谢小珊却在当真,接受命令似地嗯了一声,说:“要是生了个女孩你会不会喜欢?” 显而易见,这话有歧义并且具备烟雾弹的功效。刚把电话挂断,陪在我身边的许大哥,也就是那个拿摩托车撞我右腿的人,十分有诚意地对我说:“小弟,是不是你老婆要生孩子了?我可以请人替你照顾。” 我说了声谢谢,拒绝了他的好意。但接下来解释我跟谢小珊的关系,倒是费了好一番口舌。这种事情的确不好解释,就好像自家的地上长了棵萝卜或者什么的,你要说清楚这萝卜不是你自己播的种总不那么容易。 140 据朋友讲,在我住院的这几天里,谢小珊饭量大减,每餐只吃一小碗儿,毫无大肚婆风范,与自己那牛高马大、虎背熊腰、肥头大耳的身板子也极不相称。饭后不再唱歌吓人了,而是改成了念经,左一句“朝南真苦”,右一句“苦了朝南”,好像我这腿一折就只能给脾气火爆得跟炸药似的阎王爷去做长工似。 不过说实在的,呆在医院里我的确有些崩溃,每天不是躺着就是坐着,屁股长茧是小问题,真结茧了上厕所的时候偷偷抠掉就是。关键是在闲来无事的时候,我就会望着自己的右腿发呆,像望着一个夭折的孩子。我一次次在脑海里预想将来跛着腿跟爸爸相见的情景。爸爸他会哭吗?除了在妈妈去世时,我从来没见爸爸掉过一滴甚至半滴眼泪。 没有谁可以轻易把一件事隐瞒一辈子,刻意的隐瞒终究是种悲哀。善意的隐瞒,苦心欺骗的人痛;非善意的隐瞒,被欺骗的人痛。 不过也听过另外的观点,说是如果不爱一个人,但你能一直把这种真相隐瞒下去,而且不管是出于违心还是习惯或者出于人道主义考虑,你能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对那个人好,那么到最后,爱与不爱都不重要了。这是我所见识过的最悲情的欺骗。 除夕之夜,许大哥给我送了最好的伙食,还诚心诚意地陪我在医院吃了年夜饭,不过我还是非常生气。不是生他的气,而是生国家的气。以前过年总能在电视里看到党政领导四处搞慰问,妈的,我怎么就没这运气?怎么着我现在也是落难的劳苦大众啊! 中央领导也就算了,北京离得远,过来一趟不容易,可省领导也没过来啊,连个市领导区领导都没见影儿。我跟许大哥开玩笑说:“妈的,领导都上哪去了,要不你去通知一下,说这有个人需要慰问慰问。”他笑着说:“要不我叫我孩子他妈过来一趟,我能请得动的领导好像只自家老婆了。”自揭老底,果真是个把老婆当上级的主。 不过总的来说,过年这天我挺忙。雪已经停了,不过吹着风,干冷干冷的,把病房北面的玻璃窗吹得发情不止,满是呻吟声。从早听到晚,心里烦得跟被人挠痒痒似的,怎么都舒服不起来,恨不得一纸诉状把这北风往法庭整,告它个对窗户性骚扰理应罪名成立。 吃了饭,我给家里挂了个电话,依然是故作轻松,笑容满面。弟弟和姐姐她们都回去了,家里少了我和妈妈,凑合着好像也还算热闹。爸爸问我年夜饭吃得可好?我说吃得好啊,我做了三个菜,刘柯寒做了三个菜,五菜一汤,丰盛得都不知先往哪动筷子。 爸爸听我把牛皮吹得满天飞,乐了两声,问我怎么没到刘柯寒家里去过年,我就发现自己还是说错话了。好在我随机应变的能力不是一般的突出,转口便说:“哦,没过去,她爸妈陪她外公外婆过年去了。”妈的,话一说出来发现又错了,好在这个错误爸爸看不出破绽,涉险过关。刘柯寒的外公外婆早去世了,我不是故意的,我是一下给忘了。 然后我还给朋友打了电话。我说:“很不好意思,大过年的,还要你到医院陪产妇。要不等孩子下来,我做一干爹,你做二干爹。”朋友笑,说:“兄弟客气了。她这几天跟我说了你们的一些事,觉得你能做到这份上也挺不容易的,无亲无故,却这般待她。” 我说可千万别上升到什么雷锋精神的高度哦,坐车提倡给孕妇让座,我只不过在家里给孕妇让了个床位而已。朋友开玩笑似的问:“让了半张床还是一张床?”我说半张能让吗?这年头要是一男一女躺同个铺上不滚成一堆,绝对是一冰淇淋一冰棍,前者是性冷淡的昵称,后者是性无能的雅号。 141 至今我都不太搞得懂,在最凄楚的这个除夕,我怎么突然变得那么兴奋,好像忘掉了一切的不幸和痛苦。可是夜里我却没完没了地做着梦,谁也没梦见,连医院里我所见过的最漂亮的女护士都没能梦见。我只是在梦里拼命地哭,哭到泪腺都快要瘫痪。 原来白天的欢快都只是假象,像电视里那些武林高手受了很重的内伤,在离开敌人的视线之前,总会稳住脚跟,憋住已经涌上来的那口血,装作若无其事。是不是现在的人都被逼活得虚伪?善意的或者不善意的虚伪!我们好像只有在梦里才能找回一些真实了。 在我平躺下去,许大哥帮我把被子盖好不久,附近就传来了烟花的脆响,隐隐约约,透过窗户还能看见那个绚烂的瞬间。那多像曾经有过的梦想,比如高洁;还有,跟刘柯寒有过的快乐,也曾这么夺目过。听着,看着,想着,差点就又抓鼻涕又抓泪了。 要是在老家,要是妈妈还在,这个时候,我应该坐在爸妈身旁,一家人围着火炉,说一些很家常的话。再晚一点,吃了消夜,爸爸会把大年初一准备放的鞭炮从隔楼上拿下来,妈妈会帮我和弟弟把新衣找出来,安排我们洗澡。 不过由于咱们乡下穷,很不怕丢人地说,我长这么大,放过很多东西,放过鞭炮,放过牛,放过自家的鸭子也放过别人的鸽子,当然肯定也没少放过屁,但从没放过烟花。稍稍类似的,我放过冲天炮。跟烟花相比,简直是洋枪跟土炮。而且这玩意智商不高、方向感极差,明明是地对空,点火之后它却往别处跑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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