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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六


  王宜室打电话告诉魏先她不小心流产了。魏先百忙中抽空到上临来看她,安慰她不要伤心,好好休养,至于孩子,他们以后还会有的。

  但是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王宜室的朋友们来看她,难免会说漏嘴。渐渐地,魏先明白过来了,怒不可遏,质问躺在床上坐小月子的王宜室:“孩子到底是你不小心流掉的还是动手术打掉的?”

  “既然你都知道了,还问我干什么!”她冷冰冰地说。

  魏先气得脸白唇青,一掌拍在床头柜上,发出咚的一声巨响,样子很是吓人。王宜室头缩了缩,惊疑不定地看着他,火气随之上涨,大声说:“你想干什么?打人吗?”

  魏先努力压下愤怒,闭了闭眼睛,再睁开时脸上满是沉痛之色,“你为什么要把孩子打掉?”王宜室沉默不答。他声音不由自主加大,“说啊!你为什么要把孩子打掉?我们不是都说好了吗?我负责到底,你还有什么顾虑?你怎么能这么残忍?虎毒还不食子呢,你到底有没有人性——”

  王宜室拿起桌上的一个苹果朝他扔去,颤抖着双唇吼道:“滚!”

  魏先没有防备之下被她砸个正着,冲过去一把抓住她的手,怒道:“你还有理了你!”举起的手掌最终还是落在了被子上。王宜室仰着下巴一脸倔强地斜视他,“我自私、无情、不负责任,你现在才知道吗?你想改邪归正做回你的好人,不要拿我做挡箭牌。我王宜室从不勉强任何人跟我在一起!”

  男人吵架哪是女人的对手,魏先一时语无伦次,“你不要东一榔头西一棒,指桑骂槐乱打人。孩子没了,你不会难过吗,不会伤心吗,不会——”

  “够了——”王宜室打断他,双手遮面哽咽说:“你以为我真的铁石心肠?没有感情没有母性?你说你负责到底,你能负什么责?跟家里关系闹得这么僵,自己住员工宿舍,薪水虽然不错,养一个孩子恐怕还是够呛。更重要的是,我现在不想要孩子,我负不起这个责。生小孩容易,养小孩难啊!生下来就有责任、有义务让他吃得好,穿得好,住得好,受最好的教育,既然现在还做不到,那么,我宁愿选择放弃。”

  “照你这样说,人家孩子全都不要生了!”魏先怒气逐渐消褪,随之涌上心头的是无法改变现状的无力感。

  比起一些不负责任的父母,比如她的父母,王宜室以为她在别人眼里的不负责任恰恰是最负责任。

  第十六章 死与生

  辛意田新年放假最后一天去医院看望谢得的父亲。在没有告诉他的情况下。谢父住的是高级病房,探病要提前预约。辛意田自称是亲属。戴眼镜的中年男医生仔细端详了她一会儿,大概看她长得不像恐怖分子,让她登记后,还是放她进去了。

  谢父的病房宽敞、干净,窗帘半遮半掩,空气中充斥着医院特有的味道,尽管桌子上堆满了不再新鲜的水果和花束,还是难以掩盖消毒水难闻的气味。谢父闭着眼睛一动不动躺在床上,高而瘦,骨节似乎要穿透皮肤刺出来,肤色像脱了水一样干枯、蜡黄,头发稀疏、灰白,露出的手臂上满是针眼扎过的痕迹。药水通过针管一滴一滴流进他的血液里,发出滴答滴答规律的声音,清晰可闻。

  辛意田无法把眼前这个人和记忆中那个不怒自威、步伐矫健的谢天华联系在一起。这只不过是一个被病痛折磨的奄奄一息的老人。

  他听到动静,动作缓慢地睁开眼睛,见到辛意田,茫然的眼神里有一丝困惑。“啊,您醒了,您……还认识我吗?”辛意田隔着一段距离,放低声音客气地问。他摇了摇头,动作幅度很小,几乎让人察觉不到。他大概想抬手,却使不出力气,指尖朝肚子的方向费力地动了动。

  辛意田忙说:“我听医生说了,您才动过手术,身体很虚弱。”他微微点头,眼睛看着床边的方向,大概是让她站近一点说话。辛意田搬了把折叠椅坐在他床边,自我介绍:“我是您儿子的……同学。”他从喉咙里发出类似“嗯”的回应,实际上更像是吞咽口水的咕哝声。

  辛意田注意到床后面的把手,说:“您平躺着是不是不舒服?稍微坐起来一点可以吗?” 见他没有露出反对的意思,她摇动把手,让床的上半部分抬起到一个合适的高度,然后对他笑了笑,尽量让笑容看起来亲切、温暖。

  她跟他闲聊,“我以前在学校的家长会上见过您,不过您肯定不记得我了。那时候我还很小。”

  她想起谢厚跟他父亲并肩站在教室里的那一幕。“后来在您家又见过您一次,那是我上大学的时候。您还问过我学习累不累呢。我这么冒昧地来看您,没有打扰您休息吧?”

  谢天华眨了眨眼睛,嘴角动了动,想对她表示善意却没有成功。辛意田松了口气,露出感激的笑容,“您不介意就好。”她光坐着有点手足无措,想了想说:“您的嘴唇有点干,要不要喝点水?”见他点头,她从桌上水壶里倒了大半杯蒸馏过的纯净水,一勺一勺慢慢喂给他喝。他吞咽得很困难,喝了十来勺,摇头表示不要了。

  她无事可干,双手放在身前绞来绞去,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他费力地吐出一个词:“名字……”辛意田拍了拍头,懊恼地说:“哎呀,该死!刚才忘了说,我叫辛意田。辛苦的辛,意思的意,四个口的田,名字还不错吧?”她颇为自得地笑起来。

  谢天华原本涣散无神的目光突然盯着她看,似是受不了这样耗费心神的集中注意力,很快眼皮又垂了下来。他喉咙动了动,辛意田没听清,把耳朵贴在他嘴边,隐约听到了“阿得”两个字。

  她脸慢慢红了。原来他已经猜到了,尽管和事实真相有部分出入。这个被病痛折磨的几不成人形的老人依然头脑清楚、心思敏锐,从中可以看出全盛时期的他是何等的厉害。

  他又费力地说了“照顾”这个词。辛意田看着他柔声说:“您是要我好好照顾谢得是不是?”她没有立刻做出承诺,而是转头望着窗外。冬日灰色、寂寥的天空映入她的眼帘,一连串的画面突然在脑海里闪过。那个如水的少年以及少年的弟弟,先后在她的生命中刻下了无法磨灭的印记。

  她转过头来温柔一笑,“您放心。一直以来,我爱他就跟爱我自己一样。”然后站起来,轻声说:“探视时间到了,我该走了,有机会再来看您。”

  辛意田没有等到机会再去看他。

  她接到谢得电话的那天晚上,本来兴致勃勃要熬红豆薏米粥喝,得知他父亲去世的消息,熬粥的心情顿时化为乌有。

  “意料之中的事。寿材、墓地早就准备好了,丧事按我父亲的意思办,一切从简。”谢得不疾不徐地说,声音听起来很平静。“说实话,这两年他差不多每隔段时间就要动一次手术,像这样活受罪,倒不如去了痛快。所以,你不用来看我。”

  辛意田默默听着。

  “生老病死,没有人躲得过,而悲哀正在这里。每次手术后去看他,我都会想,要是我也意外身亡,该怎么办?毕竟意外无处不在,谁也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会碰上。然后就会考虑遗嘱的事情。考虑到最后,无非就是财产分配的问题。至于我死了,别人是高兴还是难过已经不在我的能力范围之内了。”他没有告诉辛意田,她的名字一直出现在他遗嘱的特别条款里。

  “可是,没有什么意外,我一直活的好好的。生活告诉我,死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所以,既然活着,就要做眼下该做的事。打电话通知亲友,设置灵堂,赶制寿衣,招待来宾,联系殡仪馆,晚上还要守灵,事情多的我根本来不及想到底发生了什么。从刚才起,电话一直就没停过……”那天晚上他一反平常沉默寡言、简洁利落的性格,说了很多的话,从怎么安排丧事一直说到他母亲,然后是哥哥,“哥哥走了,爸爸也走了,我妈受不了一次又一次的打击,住院了。”

  辛意田很担心他,“你还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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