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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七


  李天佐转动着头看褚立炀和赵刚坐在病床旁边的本椅上,眼神中有一种病人对健康人特有的怀疑、憎恶的神情。他脸色灰暗,油黑发亮的头发一条一绺的,在条绺之间,可以看到青色的头皮。

  “我们来看看你。”褚立炀说。

  褚立炀强烈感觉到李天佐眼睛中射出的目光充满了仇恨和凶恶。这个不再年轻的人越来越像临死时的父亲了,与父亲仅有的一点差别,是他对这个不信任的世界的极度警觉。

  三十年前的一天晚上,李天佐的父亲被红卫兵打死在学校操场上时,眼睛里射出的也是这样的光。李天佐站在人群外边,清清楚楚地看到父亲检举揭发过贪污问题的总务处主任夹在无法无天的学生中间,用桌子腿殴打父亲,每一下打的都是要害部位。十五岁的他没有勇气去援救父亲,他手足无措。他只记住了父亲怀恨地看这个世界的最后的目光。发现父亲的日记是后来的事了,所以说他是后来才知道在类似的情况下应当做什么事情的。人都是一点一点地成熟起来的。成熟起来的李天佐不可能被总务处主任的哀求打动,在那个幽暗的胡同里,李天佐冷静地把三角刮刀插进总务处主任柔软的腹部时,眼睛里闪烁的正是父亲死时的目光。

  经过大夫处理,疼痛止息了,躯体又成为能够被正常感知的东西,所以他心情不错。他看看褚立炀,又看看赵刚,并且轻轻点了点头。

  “我们是认识的,”褚立炀一次说,“所以我不多说什么了。我们今天来找你,是想向你了解一些情况。我知道你在这类问题上一向是很合作的,对不对?你可以谈吗?”

  李天佐又点了点头。

  赵刚拿出小录音机摆弄,把小小的麦克风放到他的枕头上。

  李天佐音调清晰地说:“我是要死的人,所以我说实话。”

  “对对对,”褚立炀高兴地说,“就是要这样。你这样非常好。”

  “你们想了解什么?”李天佐问。

  “你知道苏北和一个叫罗伯特·罗森的美国人是怎样交往起来的吗?杜一鸣在他们中间到底起了什么作用?还有,关于金超……”

  李天佐虚弱地笑起来,说:“我早知道你们要问这些。”

  赵刚和褚立炀面面相觑。

  赵刚在这样的时候经常失去现实感,现在他又以为自己出了问题,拧了大腿一下,大腿很疼,说明一切都是真的。问题是:他是怎么知道这个的?

  “这位是……”李天佐指着赵刚。

  褚立炀说:“我的助手。你认识他。”

  “哦!对了,我认识。赵刚,是吗?”

  赵刚笑笑,继续摆弄他的录音器材。

  “甭,”李天佐伸出汗渍的胳膊,“甭录音。”

  赵刚用目光请示褚立炀,然后把录音机拿开,一时不知道该做什么。

  “你让他走,褚立炀,我要单独对你说话。”

  褚立炀示意赵刚暂时回避一下。

  赵刚把录音机拿起来装到兜里,来到病房外面,点燃一支香烟。他感觉有很多眼睛在看他,似乎隐隐听到有人在笑……然而楼道里一片死寂,就像是在坟墓里一样。

  但是李天佐并没说话,一种迟钝的疼痛感觉像乌云一样从灵魂的穹顶上飘行过来。他试图挣扎,但是意念无法作用与肉体,他就放弃了努力,任由它向很暗的深远沉降……他好像累了,闭住眼睛躺着,如同一个睡着了的婴儿。

  褚立炀等着他歇过来,过了七、八分钟的样子,李天佐仍然毫无声息。这引起了褚立炀的恐慌,他推一推李天佐,李天佐“哦”了一声,显然是听到了褚立炀的呼唤,但是他嘴里说出的话,又全然不是对褚立炀的回应。

  “在很远很远的地方……”李天佐的语调平缓,“我看到一座城市,那儿有很多建筑物,一栋又一栋的建筑物。它们闪闪发光,里面的人都很快乐。那儿有波光粼粼的水和美丽的喷泉……太美妙了。那里有悦耳的音乐。一切都在发光,奇妙的光……但是,我不能够进去,我指导我不能够进去……我如果进去了,我想我是永远回不来了……有人告诉我说,如果我到那里去,去就永远回不来了,永远回不来……”

  “那是什么地方?”褚立炀问。

  “我发现自己就在一团迷雾之中,”李天佐丝毫没有受到褚立炀的干扰,仍然用平缓的声音说,似乎是在回忆。“好像是地狱里的迷雾,有一个大洞,水蒸气从里面涌流出来,很多双手伸出来想要抓住我,要把我拖进洞里去……一头巨大无比的狮子从另一边向我扑过来,我发出尖叫。我并不是害怕狮子,我只是害怕它把我拖到那个幽深的洞里面去……水蒸气非常热,不停地从洞里面涌流出来,我就在那迷雾之中……”

  李天佐的呼吸急促起来,然而他最后的吟诵仍然是清晰的:“在自然的大安详中休息吧!这可精疲力竭的心,被业力和妄念打击得束手无策……在惊涛骇浪的无情愤怒中,在轮回的无边大海中,在自然的大安详中休息吧!”

  随后就是很长时间的沉寂,就像在坟墓中一样。

  褚立炀确信,这个人的时间不多了。

  他静静地看着眼前这个做过很多恶事的人,心里感慨万端。上路者为神,现在褚立炀就把他看为神灵。他的每一声叹息都带着非现实世界的独特信息。

  他不知道过了多久,也不知道赵刚是什么时候来的,倒像是李天佐意识到了谈话的条件已经改变,长长地吁了一口气。

  “他怎么了?”赵刚问。

  “他可能是累了。”

  “哦。”

  他们静静地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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