危险的移动(128)_陈行之

一二八

　　他现在已经完全否决了他初到Z部工作时为自己绘制的政治发展蓝图。他意识到了这样一个严酷的现实：到了Z部这个层面，一个人的政治价值已经完全是另一个标准，在这个标准之下，他，一个农民的儿子，哪怕是再有才能，你也什么都不是。他试图用工作成就来增加自己的份量，他也获得了邱小康的欣赏，但是他什么也没改变。

　　他在东方文化出版中心呆了一整天，见了很多人，说了很多话。人们都惊讶地发现吴运韬和蔼可亲。金超、夏昕、师林平以及和其他一些人，像众星拱月一样围绕着他，想办法让他高兴，介绍一些明明知道最后无法落实、也不可能挣回多少钱的项目，等等。

　　苏北仍然顽固地诉说在东方文化出版中心目前在经营机制上面临的问题，说应当如何在哪些方面加强管理，说东方文化出版中心发展的宏观思路……吴运韬以前很反感苏北说这些不应当由他来操心的东西，但是今天他听得很认真：不是因为他想把那些设想怎么样，而是他希望听苏北这样的人说话，他今天希望听人说话。

　　他在东方文化出版中心度过了十分愉快的一天。

　　现在，吴运韬必须切切实实估计他的处境和未来的发展了。

　　他回顾了和邱小康的交往，从写作《一个中国妇女的传奇》到在Z部做的那些事情，回顾了与这些事情紧紧联系在一起的的事情，对于今后怎样和邱小康打交道更加胸有成竹。

　　历史和现实的双重因素铸造了这样一个事实：在一个相对封闭的系统中，往往有一个人至高无上，为了叙述方便，我们权且把这个人称之为“掌握绝对权力的人”。这是一个巨大的事实，巨大到足以在这个环境当中确立一种价值尺度：掌握绝对权力的人的意志、意愿、态度、主张，会成为判断人与事的标准。需要指出的是，掌握绝对权力的人的尺度未必不是好的尺度。

　　问题在于，一种体制不仅仅创造体制运行规则，它还在创造人本身。这样，你就不能责备说掌握绝对权力的人身边人对于他的意志、意愿、态度、主张的猜测会搀杂进很多他不了解的东西，尤其是在对人的评价上。如果有人有意识地利用这一点，想轻慢、沉浮或者想致某人于死地的话，那么，最便捷的方法，就是让这些事情沾染上浓厚的掌握绝对权力的人的意志色彩，并尽快以组织的形式做出决定——而这对于官场上的人，换一句话说，对于有几千年政治智慧积淀的人来说，简直不算个事情，就像日常生活中刷牙洗手一样习以为常。

　　如果这件事情的结果正好落在一个走败运的人身上，它所造成的后果——如果我们的观察再微观一些的话——将是极为可怕的。

　　此时，这个倒霉的人面对的实际上已经不是某个借助于组织整人的为非作歹之徒，那个人早已经隐到了组织背后，而组织是不可违拗的；他面对的是一个坚固的整体，一座不能反抗的高墙——这座高墙也许会倾听你的诉说，但是，它不会把躲在高墙后面的那个人推到你面前来，说：“好，现在我们把你们之间的矛盾和问题解决一下。”它不会的。一般来说，为了组织的权威性，为了保持大局的稳定性，组织不会认为自己做出的决定是错误的，退一万步说，即使组织知道刚刚做出的决定是错误的，组织也不会公开承担责任——因为这意味着组织将为误导组织做出错误决定的人承担责任。组织不可能为自己的错误做任何事情，于是，那个为非作歹的人继续便继续躲在组织的背后，带着轻松的笑意看一个痛苦灵魂的徒然挣扎。那个倒霉的人的命运就最终被确定了——他不能反抗，他必须默默承受只有他才能够体验的精神动荡，在孤立无援的绝境中无声地呼喊，在无处诉说的境况中被愤懑所折磨。

　　而这些，——我们打一个比方，被称之为“天子”的皇上是全然不知的，否则，就不会发生宦官赵高把一头鹿弄到皇上面前去硬说是一匹马的事情——掌握绝对权力的人往往是不知道的。

　　他们不可能知道根据分管领导的意见做出的人事调整深藏着的每一个个人动机。他们对于身边人的了解往往极为有限，因为这些人就像风尘女子善于取悦主顾一样知道怎样在决定他们掌管何种权力、权力大小的人面前展现自己的妩媚。他们不知道这些人的谋略，不知道总是有人在这个人的运筹中跌下去；他们当然也就不知道，在表面上看来公正无私具有严密的运转程序的体制下，为什么会经常出现被牺牲掉的人。

　　在这样的体制环境之中，我们说一个人能否被掌握绝对权力的人欣赏或者承认，掌握绝对权力的人一个不经意的动作或眼神，谈到某人的时候沉默或者轻轻一句询问，都会深刻影响一个人的生存，成为这个人在这个环境中最为重要的价值尺度，就不是什么难于理解的事情了。

　　身在其中的人都是在这个价值尺度的无情丈量下，变动、上升或者沉降自己的位置的。

　　个体在整体的空间里，就这样被一种非我力量的推动着，进行着危险的移动。

　　当吴运韬把些机理都想透了的时候，并没有兴奋起来，尽管在他过去的岁月中经常利用这个机理，经常躲到组织的背后看倒霉的人的挣扎，但是他不认为这里面有什么乐趣。相反，他认为这是一个可怕的过程。在这个过程中，没有人得到乐趣，上升的人没有乐趣，失败的人更没有乐趣。

　　吴运韬非常失望地想到：没有乐趣。

　　有时候，他甚至很厌恶自己把简单的生存变得如此复杂和沉重。

　　但是，要想改变自己，谈何容易？

　　人生是一条没有折返点的通道，你既然选择了它，你就必须沿着它走下去。利用好任何你能够接触到的站在权力顶端的人物，是吴运韬从父辈那里得来的人生经验。上大学以后，被知识武装起来的他，把这条人生经验包装了成能够随时在心灵深处调用的机理。三十年了，三十年来他一直在这个定理指导下做每一件事情，他做得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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