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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六


  金耀像是回答这句话似的,把轻蔑的笑变成了哈哈大笑。

  金超气极了,也不怕被惊呆了的纪小佩听到,轻轻骂了一句:“日你妈的……”

  金耀就像训练有素的狗听到命令一样,“噌”的一下在原地打一个转儿,面向了金超。这个粗野的人不做任何表示,就像黑色闪电一样扑向了金超。

  金超猝不及防,仰面倒在地上,试图反抗;金耀已经骑到了他的身上。

  两个这么大体积的人发生武力冲突,把纪小佩吓得几乎哭出来,把手里的铝盆一下子抛得远远的,尖声叫起来。倒是母亲很冷静,见打起来了,随手抄起一根碾棍,没容纪小佩想她要干什么,那根手腕粗细的碾棍已经呼啸着落到了金耀的肩上。纪小佩又发出一声惊叫。

  与此同时金耀也倒在地上了,一抽一抽地动,没有一点儿声音。金超掀开压在身上的一条大腿,站起来,“呸呸”地吐嘴里的泥沙,拍打着衣服,看都不看躺在地上的那个人。

  母亲拣起纪小佩扔掉的铝盆子,把猪头重新放在里边,平静地对纪小佩说:“我看再洗一遍就行了。”没有听到应答,她抬起头看站立在一旁的纪小佩。纪小佩的脸像炕席一样没有血色。突然,她的腿一软,瘫倒在了地上。

  母亲扑过去想扶没扶住,冲着儿子惊呼:“她这是咋了?!”

  金超也急了,赶忙抱起小佩,一声声叫她。她不醒,浑身软绵绵的。金超简直要哭起来,摇撼她,呼唤她。她缓缓睁开眼睛──最初全是眼白,后来才露出瞳仁。她嘴唇微微动着,表情很急切。金超把耳朵放到她嘴边,听到她在说:“让我……一个人呆一会儿……”

  金超和母亲把她抱到他们住的那孔窑里。母亲不知道她为什么会昏过去,还以为北京的大家闺秀都有这个毛病;金超意识到她突然休克与他和金耀打架有关,但他绝没想到这会给她这样大的刺激……

  三年以后,纪小佩和金超一道去街道办事处办理离婚手续的时候,纪小佩想到了在精神世界里留下深深创痕的那件事情,她对那个家庭的信念就是那个时候崩溃的,而她对于深深爱着的丈夫的信念崩溃,仅仅是几个小时以后的事情。

  大地正在变得苍茫起来,太阳像汪着油儿的腌鸭蛋黄一样红艳,在几条金色小蛇的缠绕下,一跳一跳地向大山谷地沉降下去。正是播种时节,庄稼人都很惜时,直到看不清土垅了才吆上牲口回家。窄窄的发白的小路上,已经疲累了的人和畜默默地走。有人叫喝:“噢──我日他妈妈哟!”声音在岩壁间跳来跳去,像是有许多人在呼应。一群群白脖鸭在新翻过的土地上找虫子吃,不时停下来侧过脸看着从田地边走过的人,亲热地打着招呼。远山浸淫在灰白色暮霭之中,已经有了浓浓的睡意,再打上一个哈欠就要沉沉地睡过去了。

  虎踞蹲在村口土坎上沉思,眼睛里有一种对生活心满意足的安祥。当金喜财老汉扛着镢头出现在大杜梨树下面的时候,它就迎上去,在他的腿上蹭,一绊一绊地跟着往家走。

  金耀已经从地上爬起来了,现在正坐在锅灶前烧火,窑里氤氲着浓浓的水气和炖肉的香味。金喜财已经听人说金耀放回来了,什么都没说,像以往那样先坐在炕上抽一袋烟。母亲放下菜刀,给老汉倒一碗开水,放到他面前,然后又拿起菜刀切洋芋。金喜财问金超哪去了,母亲说在哩。

  金超静静地坐在纪小佩身边,看着她。窑里差不多完全黑下来了,小佩的脸显得很白。她闭着眼睛。

  在这之前他曾经试图向她说明这一切很正常,农村人就是这样……她突然睁开眼睛,严厉地看着他,无力地说:“你让我一个人呆一会儿,行吗?”他只好什么都不说,就这样看着她白皙的面庞。他想握握她的手,她推开了他。

  小佩没吃晚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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