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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头鸟悲歌:一片“痴”情(二)


  2 木子妹:第一个使他“痴”情的山城妹儿

   也许,校长真的认为任飞是那种中看不中用的男人,自那天晚上后,她再也没找过任飞。问题是,任飞已经走到了藏宝的洞口前,洞天世界的梦幻从此夜夜纠缠着他,让他心绪不宁……对于在男女情事上已经有过一次“敲门”经历的任飞来说,生活就不再是那么单调了。这时候的任飞已经不想回湖北的老家了,他不仅想在重庆立足,他还想在重庆扎根。扎根的最佳选择便是寻一位重庆妹子结婚。

  1991年春节刚过,任飞离开了校长,迁到重庆某学院附近,租了一间门面。在这里,不到二十一岁的任飞不仅当上了理发店的老板,还认识了一位叫木子的重庆姑娘。1991年10月下旬,刚满二十一岁的任飞与木子姑娘结为夫妇。如同千千万万对新婚夫妇一样,他们的新婚生活是快乐的。在自己的居室和床头上方贴着大红喜字的受到法律保护的安全领地上,已经有过一次“敲门”经历的任飞无论是从心理上还是生理上都有了充分的思想准备,他身心舒泰地进入洞天福地。任飞万万没有想到,平生第一次快乐的鱼水之欢会给他往后走上死囚之路埋下伏笔:新娘没有见红。

  在那段甜蜜的日子里,任飞爱木子胜过爱自己。他觉得,自己能够成为重庆人,能够生活在这座山环水绕的大都市,都是托木子姑娘的福。

  然而,幸福的生活在1992年3月份后,戛然而止。

  1992年3月中旬,任飞带着一袋水果去看望校长。他听过去的同学说校长病了。不知为什么,任飞一直没给木子姑娘提起过校长,木子姑娘也根本不知道在她之前,已经有一位年近四旬的女人对她丈夫进行了前期演练。

  在重庆渝中区的一幢楼房里,患病在家的校长没想到久无音讯的任飞会成为不速之客,这让她很感动。校长头上缠着一块黄帕子,身体很虚,一副弱不禁风的样子。校长请任飞到沙发上坐下,拉起他的一只手嘘寒问暖。那一刻,任飞确确实实地体验到了校长像大姐姐对待小弟弟般的温暖。不知不觉间,他们的话题谈到了木子姑娘身上。

  校长问道:“她人怎么样?”

  “性格可以。”

  “我是指她的脸嘴。”校长纠正他的误解,“脸嘴乖不乖?”

  “乖。”

  这时候,校长用一种奇怪的眼神打量着他,从头到脚仔细地看了一遍,非常暧昧地问道:“那……你和她过的怎样?”

  “感情很好。”

  校长莫名地笑起来,“你还是一个憨包鸡娃,硬要人家把话说灵醒才明白。”校长用眼光扯了一下任飞的敏感部位,问道,“你那个地方得行(强硬)了吗?”

  任飞的脸一下子红起来,他想起丢失的心理童贞,想起那失败的一夜。也就是说,对于现在已经略解风月的任飞来讲,那种失败是男子汉的耻辱,是一件很丢面子的事情。

  校长问:“她教你的?”

  她问这句话是有缘故的,因为那天晚上的事情,不仅是任飞的失败,也是她的失败。她以为任飞遇到了一个高手。

  “不是。”任飞申辩道,“她什么都不懂。”

  校长大为惊讶,她非常严肃地看着任飞,也非常严肃地说道:“小任,你多大了?木子多大了?像你这样从山区农村出来的娃儿都开过荤(性生活)了,木子是城市里头长大的女娃儿,哪里还有可能是闷罐鸡(处女)。”顿了顿,她又问道,“初夜见红没有?”

  任飞埋下头,不说话。

  校长明白了,她笑眯眯地说:“我说得没错,你真的是一个憨包鸡娃。”

  1992年3月中旬过后的任飞,在木子姑娘的心中,已经跟过去的丈夫判若两人了。他依旧经营着那间小小的理发店,依旧从天亮忙到天黑,却再也看不到他的笑脸。木子思来想去,她不知道自己错在哪里。从婚前到婚后,她除了身份从木子姑娘改为任太太以外,没有更多的变化。

  然而,任飞的改变就明显了,除了外人看得见的变化,还有外人看不见的变化——他突然厌恶起夫妻生活来。虽然还与木子同睡在一张床上,却常常是各盖各的铺盖。有时候,木子的手不经意间碰到他,立刻被他使劲甩开。

  木子除了感到伤心外,她还感到一头的雾水。

  开始,她怀疑任飞是不是在外面有了情人,但经过一段时间的观察,她否定了这个疑问。应该说,任飞是属于那种思想较为传统的男人,纵然是在理发店这种很容易产生打情骂俏的场合里,他都是严肃认真地做他的手艺。后来,经过一段时间,木子的心也变得疏懒起来,尽管心中疑窦丛生。有了这种心态后,木子就常常孤独地坐在屋子里,望着墙上的一幅电影剧照出神。

  问题的爆发就出在剧照上。

  从校长那里回来后,任飞已经不再是怀疑而是确信木子在他之前是有过男人的。他并没打算要找出那个男人,也不打算逼木子交待什么问题出来。按照正常人的心态,遇到这类事情,或离异、或谅解,这毕竟是一个开放的社会。但是,任飞却走了另外一条路:他很认真地看待这件事,却又不说出口,也不限制木子的自由;他很认真地维系着与木子的夫妻关系,却又拒绝过夫妻生活。没有人知道他为什么会选择走这条路。

  那天,任飞中途回家,推开门,看到木子坐在床上,木呆呆地望着墙上的一幅电影剧照出神。

  这段时间,双方已经习惯了这种冷漠,彼此不打招呼。收拾好东西,刚要出门,他瞟见木子脸上有泪痕。他又顺着木子的眼光望去,那幅电影剧照上的男女主角正在谈情说爱。

  一刹那,他发现那位男主角的五官像他云梦县城的师傅。这原本是一件非常普通的事情,天下相貌相似的人何其多矣。但是,任飞由此发现联想到彼发现,居然推测出木子过去的男朋友“肯定”长得像那位电影演员,也就是他云梦县城的师傅。一瞬间,任飞将这个子虚乌有的男人当了真,他狂怒地奔过去,一爪撕下那幅剧照,又一块一块地将其撕成碎片。他在做这些事时,一张脸气得铁青,却又不说一句话。

  木子异常吃惊地望着任飞,她不明白男人为什么会“发疯”。等任飞将碎片扔得满地时,她站起身,默默地将碎片清扫干净。等她做完了这一切,看见丈夫依旧气哼哼地站在床前,双手叉在腰间。她走到丈夫面前,泪眼蒙蒙地望着任飞。一会儿,她伸出一只手,抚摸着丈夫的脸颊。谁都明白,这是缓和夫妻紧张关系的温柔举动。

  然而,木子哪里知道,她的举动使任飞想起家乡的师傅,想起师傅的女朋友在他脸上的一“掐”,由此想到彼想,他难以容忍那位长得像师傅的乌有先生在他之前去“敲”过妻子的“门”,他感到恶心透了。任飞一把抓住木子的手,恶狠狠地折着她的手指。

  在疼痛中,木子下了离婚的决心。

  1995年3月11日,当地法院根据木子的诉讼申请,判决离婚。

  对离婚判决,任飞深感愤怒。在他的理解里,他是一个好青年,不嫖不赌,他已经容忍了木子婚前与乌有先生的越轨行为,为什么要判决离婚?纵然要离,也应该是他提出来,怎么会让一个坏女人抢了主动权?愤怒的结果:你们重庆人当然是帮着重庆人,我就是有理都会判我无理。

  离婚后,他跑到校长那里,哭诉他的不幸遭遇。他在重庆除了校长,没有其他朋友。

  他本来想博得校长同情,没想到校长在听完他的哭诉后,一边摇头一边笑嘻嘻地说:“小任,说你是一颗痴情种子呢,好像又不像。你想一下,你遇到她时,她多大了?你怎么可能要求人家从娘肚皮里头钻出来就等着你呢?两口子的事情,最好的办法是不管过去,也不管将来,只管现在。听灵醒没有,憨包鸡娃?”

  在这期间,任飞多次找木子姑娘要求复婚。可是,五指都差一点被折断的木子,一次又一次坚决地拒绝了任飞的复婚要求。面对木子姑娘往日热情洋溢而现在却冷若冰霜的脸,任飞终于选择了一条死亡之路。

  1995年9月8日晚上十点钟,复婚无望的任飞恶向胆边生,他携一瓶硫酸在身上,将木子骗到重庆某学院操场上,冷不防向她的面部和身上泼去……木子姑娘的全身烧伤总面积达百分之三十,面、颈部大面积疤痕,颈部活动严重受碍,面容严重毁损。经法医鉴定,木子损伤程度为重伤。

  任飞作案后即潜逃外地,于1996年5月25日被捉拿归案。

  1996年11月26日,重庆市中级人民法院作出了重刑初字(1996)第461号刑事判决,认定任飞犯故意伤害罪,情节特别恶劣,判处死刑;

  1997年7月22日,四川省高级人民法院下达了川法刑一终字(1997)第385号刑事裁定书,决定对任飞执行死刑。

  5 鬼丈夫:第一个使他“痴”情的地狱愿望

  1997年7月下旬的一个晚上,我见到了死囚任飞。我在他面前坐下来,扔了一包高档香烟给他,然后,为他点燃火。为了调节沉闷的气氛,我也陪他抽起了香烟。

  “大哥,”任飞一眼就看出我不是吃烟人,“你没必要陪我抽烟,烟吃多了对身体不好。”

  一时间,我愣愣地看着任飞,那支香烟咬在我的嘴唇上。透过缭绕的烟雾,我看到死囚任飞在说这番话时,眼睛里闪现着悲悯的光亮。非常奇怪,我不知道是我的眼力失误呢还是感觉失敏,抑或任飞确实有那么短暂的悲悯?然而,他是死囚啊,一个死有余辜的死刑犯啊!死囚与悲悯的距离多么遥远:前者是罪恶,后者是浮屠(佛的教义)。

  然而,还没等我的悲悯消失,心里的怒火便升了上来。

  事情缘起于任飞的遗书。

  木子:

  你害死了我。记住,老子变成鬼都要缠你,不但要缠你,还要缠你全家人。我日死你全家人!

  你的鬼丈夫:任飞

  我听任飞一个字一个字地咬出这些话。

  开初,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我接连问了几遍:“任飞,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等我彻彻底底地听清楚了任飞咬牙切齿说出的话后,早先那一点点悲悯的心情顷刻间荡然无存,一股热血轰一声冲上我的头脑,我涨红着脸,有些激动地说:“任飞,常言说得好,人之将死,其言也善;鸟之将亡,其鸣也哀。你和木子,好好歹歹夫妻一场。你落得今天这种结局,是罪有应得。你想没想过,你明天上路了,可以说一了百了。但是木子却要带着一身的伤痕面对未来几十年的人生。假如你还有一点点天良,给她留一句对不起,让她对你产生一份宽恕心吧。”

  “不,坚决不!”任飞红着双眼,说道:“就这样写,一个字都不要改!”

  我是不能更改死囚的遗书的,我只能忠实地记录下他们的临终遗言。我因气愤而颤抖着手指写完遗书,再一个字一个字地读给他听。

  他听完,点点头。接着,他又说:“大哥,明天上午为我烧两支香(香烟),让我上路顺利点。”

  我本想拒绝,转而一想,他的生命仅有十多个小时了,何必让一个死囚临终前的小小愿望成为真正的绝望呢?我用力点了下头,只说了四个字:“一定办到。”

  “谢谢大哥。”

  任飞又重新双目发亮地望着我。

  天啊!这时候,我在他的目光里又重新发现了疑是梦中的悲悯。

  他说:“大哥,你记一下这个电话号码。今后,找她给你整理头发,免费。就说是我任飞生前欠大哥的情。”

  我知道“她”是指校长。我问道:“你有什么话要转告她吗?”

  任飞沉默了一会儿,深深地叹口气,“唉,算了。”

  次日上午,死囚任飞被执行了枪决。

  后记

  不久前的一天上午,我正在观看电视里的一台文艺节目。当节目主持人正在介绍“张国庆、李国庆”等演员时,我突然想起了任飞,他就是在1970年10月1日国庆节那天出生的呀。同时,我也想起了写在一张白纸条上的校长的电话号码。一阵心血来潮中,我终于在任飞的判决书里,找出了那张纸条。我将数字一个一个地按进电话里去。

  一位中年妇女的声音:“喂。”

  我稳了稳情绪,问道:“你是不是叫刘晓晓?”

  “对头。你是哪个?”

  “你认不认识一个叫任飞的人?”

  “他曾经是我的学生。”校长显然还不知道任飞早已死了,“他现在在哪里?过得好不好?”

  “他被枪毙了。”

  对方沉默了一下,要了我的电话号码,“我晚上给你打电话。”

  当天晚上十点多钟,校长打来了电话。她开门见山地说道:“到底是怎么回事?”

  于是,在长达一个多小时的通话时间中,我将任飞的死罪过程详细地给校长诉说了一遍,最后,我自作聪明地说道:“任飞希望你好好地生活下去。”

  校长似乎并不领情,在听完我的诉说后,她静默了一会儿,如同开始一样非常干脆地结束了我们的通话:“他龟儿子是一个憨包鸡娃。”

  今天,也就是半小时前,我因为写作这篇文章,需要核实一个无关痛痒的细节,我又一次想到了校长。我找出那张纸条,照着纸条上的号码准确无误地打进去。立刻,电信小姐用甜美的声音同样准确无误地告诉我:“对不起,该用户早已申请停机。”

  我木然地放下电话,来到阳台上。天上正下着蒙蒙细雨。我将那张小纸条摊在手掌上,于是,在今天中午十二时三十七分,我轻轻地吹口气,小纸条立刻滑入烟雨迷茫的江津城。

  我奇怪自己为什么心静如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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