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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六


  睡梦中仿佛有许多人来过,乱哄哄的,觉得吵。可是我发不出声抗议,脑中总是浮现一场又一场残缺的片段,支离破碎,也记不清到底是什么,黑魅魅,影沉沉的,感觉不舒服,如影随形的跟着。反正睡的极不安稳,觉得很痛苦。不知道过了多久,总算睁开眼,还是漆黑一片,不知道此刻是白天还是黑夜。

  我挣扎着想要爬起来,一点一点往上挪,不敢乱动。伸手往旁边摸了一下,空荡荡的,完全不熟悉,有些害怕,于是又躺下来,对着空气喊:“有人吗?”仿佛听到细微的声音,等了一等,没人回答。我叹口气,心想大概是半夜凌晨,大家都休息去了。眼睛什么都看不见,房间里静如鬼魅,半点睡意也无。我咽了咽口水,开始数数,“1,2,3,4……”还没数到一百,就乱了套,再重头开始数,只数到七十九又乱了,我觉得这种机械重复,简单至极的事情对我来说太有难度,于是叹口气,放弃了。伸出双手,朝空中胡乱挥舞了一阵,随即又颓然的垂下来。我不安分的扭来扭去,叹气说:“无聊!”

  觉得静的实在可怕,想要打破这种死水般的沉寂,我开始背白居易的“长恨歌”,有点声音总是好的。在海南养伤的晚上,一个人寂寞无聊,也是拿着本古诗胡乱的念,本是催眠的意思。没想到念的多了,慢慢的居然能背下来不少。“汉皇重色思倾国,御宇多年求不得。杨家有女初长成,养在深闺人未识……”,背到“遂令天下父母心,不重生男重生女”就卡住了。自言自语:“下面是什么?哎呀,忘了!”皱着眉头想了好半天,才想起来“渔阳鼙鼓动起来,惊破霓赏羽衣曲”,于是又磕磕绊绊的继续往下背,中间也不知道漏了多少,反正不管,这种颇费脑力的活儿一时让我忘了眼前的黑暗。我跟自己较起劲来,绞尽脑汁,越背越起劲,颇有势不罢休的架势。

  待到“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后面就顺了很多。我握紧拳头,吼道:“七月七日长生殿,夜半无人私语时。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总算是一气呵成,出了一身的汗。似乎听到一声轻微的叹息,我立即警觉的问:“谁?”半天都没动静。我想一定是自己听差了,疑神疑鬼。疯言疯语了这么久,觉得口渴。我撑起身体,手往旁边的桌子探去,尝试着找杯子。喃喃出声:“应该有杯子吧?”不知道为什么,眼睛一旦看不见了,特别喜欢自己跟自己说话。我想我不是不害怕,可是害怕有什么用呢。所以只好自己宽慰自己。

  手指像碰触到什么,我正要往里探,忽然听到一个声音说:“小心!”我惊的差点跳起来,失声问:“谁?”他走过来,将一杯水放到我手心里,好半天才说:“是我。”我这才听出他的声音,拍着胸口说:“宋令韦,吓死我了,刚才你为什么不出声?”他没回答,只说:“那个是药瓶,别乱动。水在这里。”我摸索着喝了一口,是温的,然后问:“你怎么会在这里?现在是白天还是晚上?”

  他许久没说话,走过来拥住我,不断吻我头发,说:“放心,眼睛一定会没事的!”语气是如此的肯定。我不做声,他又不是医生!他问:“有没有哪里不舒服?”我摇头,忽然想起来,连忙问:“操曹呢,有没有受伤?”他说:“还好,受了点轻伤,没什么大碍。”我放下心来,觉得眼睛有点痛,不由得用手摸了摸纱布。他按住我的手,柔声说:“乖,别扯,不能乱动。”我“哦”一声,窝在他怀里,探手摸他的脸,他任由我作乱。

  我说:“你来多久了?是不是很累?”摸到他下巴上满是胡渣,扎的手心疼,他一定在我床边不眠不休,我觉得无边无际的黑暗里只感觉的到他的心跳声,尚有一点念想。他没回答,只告诉我:“郑医生是全北京最有名的眼科专家,这里有最好最先进的医疗设备。”我点头,“嗯,我知道了,一定会好好配合。”他亲了亲我抚在他唇上的手指,低声说:“明天还有一个小手术,很快就好,不要害怕。”心里咯噔了一下,不过没出声。他仿佛感觉到我的紧张害怕,轻轻吻我干燥的唇,只在嘴角流连,并没有深入。我僵硬的身体渐渐放松,抬头问他:“会不会有事?”他坚定的说:“不会,医生说了不会有事,我保证。”

  我抱着他,叹口气,说:“令韦,我刚刚做了个梦。”他配合的问:“梦见什么?”我说:“梦见小时侯,还有很多人,我爸,我妈,林彬,竟然还有我从未见过面的大姐。我有没有告诉过你?其实我还有一个姐姐,不过很小的时候就夭折了,我只见过她的照片。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梦见她,虽然从没见过面,但是我就知道她是我大姐。她冲我笑,招手喊我下来吃糖。我乐颠颠的往下跑,竟然不知道脚下就是楼梯,一脚踩下去,从上面滚下来……”他打断我:“不要多想!”我沉默了会,随即点头:“好,我不胡思乱想。”在梦里我以为自己死了,一家终于团圆了,这样想的话——其实也挺好。

  他抱住我躺下来,说:“天快亮了,再睡一会。”他的呼吸吹到脸上,安抚了紧张害怕的神经。我终于说出来:“令韦,万一我真瞎了——”他嘘一声,将我的头枕在他手臂上,说:“别说话,好好睡一觉!”语气不容抗拒。我叹口气,乖乖躺好。走一步,算一步,总有办法的吧,情况再恶劣,总有解决的办法。我不怕死,可是瞎——从来都没有想过,没有思想准备,我觉得最坏也不过如此了。

  第二天醒来,觉得着了火般热,呼吸都是烫的,手脚酸软,虚弱的似乎一动都动不了。朦朦胧胧的觉得房间里有人,一挣扎,立即听见操曹喊:“续艾!你醒了!”柔软的声音传来:“操曹,你也受伤了,别乱动,先坐下说话。”是他母亲。操老教授的声音传来:“可怜的孩子,你受苦了!”我问:“操曹,你哪里受伤了?有没有事?”他说:“没事,就手受了点伤,养两天就好了。你觉得怎么样,眼睛——眼睛痛不痛?我去请医生过来——”声音越来越暗哑低沉,几近哽咽无力。我摇头:“不痛,一点都不痛。”不想大家因我而内疚,转移注意力,说:“操曹,我喉咙有些难受,想喝水……”

  一杯水立即放在我手上,柔声说:“饿不饿?想吃点什么?”我喊:“伯母。”她应了一声,说:“我熬了点粥,想不想喝一点?趁热喝比较好喝。”我点头,“谢谢伯母。”她说:“以后不要这么客气。”居然要亲手喂我。我连忙说:“我自己来,我自己来。”摸索着端在手里,只喝了一口就没有胃口,可是还是强撑着多喝了几口。操老教授高声说:“小艾,别担心,一定会没事的!操曹这小子净会惹事,我饶不了他。你只管放心养病,什么都别想。”我轻轻点头,明白大家的好意,可是,其实很想知道医生到底是怎么说的,眼睛真的没事吗?

  我说:“伯父,伯母,你们一定很忙,还来看我——”吴主席说:“你看你,这说的什么话,应该的,都是操曹惹下的祸,真对不起你。”我连忙摇头:“伯母,快别这样想,都是我自己不好。”她顿了顿,握住我的手说:“放心,会好起来的。”我点头,她“咦”了一声,说:“手好像有点烫,不会是发烧了吧。”我觉得头昏沉沉的,胸腔里火烧火燎,刚才一直凭着一股意志强撑着,摇着头没说话。她伸手在我脸上,颈上摸了摸,果断的说:“立即请医生来一趟。”

  医生查看了一遍,担忧的说:“高烧,只怕会转成肺炎。”我晕乎乎的想,怎么又成肺炎了?这下真是祸不单行,屋漏偏逢连夜雨,我怎么就这么倒霉呢!接下来的事又不大清楚了,一直迷迷糊糊的,整个人处于水深火热之中,只是醒不过来。半梦半醒,兜兜转转,也不知道有多少人来来回回。

  感觉到阳光照在身上,觉得热,身上黏腻腻的,应该是正午。似乎有人在替我包扎上药,眼睛一片冰凉,将醒未醒之际,听到有人说话:“木小姐眼睛里的碎玻璃片已经取出来了,幸亏当时操先生冲上去挡住了,不然后果更严重。饶是这样,情况还是很不理想。右眼还好,只划伤了,都是些玻璃屑,没伤到要害,精心调养个一年半载应该可以恢复;左眼眼角膜损伤严重,照目前情况看来,恐怕还得再动手术。再说木小姐身体状况不稳定,烧才刚退,可能引发其他什么问题,还是再观察观察。”听到操老教授的声音:“再动手术的话,眼睛能不能完全恢复?”医生沉吟半天,说:“操教授,这个您也知道,能不瞎已经是万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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