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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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岳子行坐在席梦思上歇息片刻,然后拎着装有两条裤子的购物袋离开了小屋。古旧而笨重的木门砰的一声关上的时候,他的心颤了颤。这里曾经是爱情的天堂,如今成了爱情的坟墓。他伤感地想,我也不会再来了,可我把钥匙还给谁呢? 天已经大亮,岳子行站在略显冷清的大街上,觉得自己一夜之间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一个连自己都深感陌生的人。街上有很多晨练的老人,不知谁的小半导体唱着《今天是你的生日,我的祖国》。他有些心慌意乱。今天就是国庆节了,明天真的要去黑龙江看倪约吗?真的有必要去吗?他从包里掏出手机,打算给赵茜打个电话,只要她表现出一丝犹疑,他就会放弃这次探视旅行。手机屏幕显示有一个未接来电,是倪婉的,来电时间是昨晚九点多,当时他正和朱旗和朴正贤他们唱歌,没听见电话铃声。看到倪婉的来电,岳子行没有一丁点的欣喜,心里反而生出几丝酸楚和怨恨。他正在平静地忘掉这个女人,这个电话并未让他再滋生新的幻想。 才清晨五点多,给谁打电话都太早。岳子行把手机放回包里,决定中午再给赵茜打电话。他茫然地在街旁站了一会儿,乘最早一班公汽到了青泥洼桥,然后从那里倒车回家。他昨晚头一次没打招呼就擅自外宿,不知冯筝和孩子怎么样了。冯筝胆子小,他以前出差或晚上不在家时,她就会跑到特特小屋里,早早地关灯睡觉,连厕所都不敢上。想到这些,他竟然有些着急回家。 岳子行开门进家时,里面门锁上挂着的两个空可乐罐咣当作响,吓了他一跳。这是他晚上不在家时冯筝弄的小把戏。他轻手轻脚在家里转了一圈,发现冯筝果然不在卧室,特特的小屋门反锁着,绕到阳台上一瞧,小屋的窗子也紧闭着,透过玻璃往里看,只见冯筝和孩子正挤在小床上酣睡,门上顶了一把餐桌椅,椅子上放了一把菜刀。冯筝睡觉一向很轻,现在睡这么死,说明她也是一夜没合眼。 岳子行一阵揪心,惴惴地回卧室,一头栽倒在床上。他觉得自己好不容易鼓足了离婚的勇气,好不容易凝聚起决裂的力量,却被刚才令人心碎的一幕击溃。他想起了冯筝曾经说过的一句话。那是特特过一岁生日的时候,他骑自行车去九州饭店西饼店取订好的生日蛋糕,回家时被一辆货车刮倒,蛋糕废了,幸亏人无大碍。事后冯筝含着泪说,子行,你是咱们家的天,你塌了,砸死的是我和儿子。如今三四年过去了,这话说得少了,威力却越发强大。这个家,这个女人,这个孩子,加起来就是一颗巨大的星球,如果能摆脱它的引力他早就摆脱了。他骨子里是软弱的,矛盾的,迷茫的,无助的,因此多年以来始终无法超越现有的生活轨道。他还想起了冯筝昨天傍晚说过的那句"想让我签字,除非我死!"的话。这两句话,前一句是条温柔的绳索,后一句是把冰冷的钢刀,将他困在当中动弹不得。 岳子行太累了,很快就睡着了,醒来时发现鞋子已被脱掉,身上盖着薄毯。他看看表,已经十点多了,肚子饿得正猛,就起来找吃的。家里没有人,餐桌上放着冯筝给他准备的早餐,面包、牛奶、切好的香肠,还有一个煎鸡蛋。旁边有一个字条:我领儿子去面试小演员了,中午之前回来。他知道一家大连影视公司为濮存昕的电视连续剧《公安局长》招募小演员,冯筝早就说要带特特去试试。 岳子行吃完早餐,准备给赵茜打电话,掏出手机又看见一个倪婉的未接来电。他觉着倪婉可能有急事,就赶紧给她回电话,一问才知道倪约已经失踪了好几天,据可靠分析是跑到大连来了。 岳子行大吃一惊,忙问倪约失踪时是不是穿着灰裙白衫。 倪婉说,是啊,她妈说她就喜欢那套衣服,穿上就不脱下来。咦,你怎么知道? 岳子行说,我瞎猜的,你放心,我尽最大努力帮着找人。 倪婉道了谢,矜持地说,岳子行,那天我在香格里拉停车场伤你自尊了吧? 岳子行苦笑道,过去就别再提了,再说被你倪婉伤着,也不算太亏。 和倪婉通完电话,岳子行立即向赵茜通报了情况。赵茜吓哭了,说倪约疯疯癫癫跑出来,不出事才怪呢。 岳子行说,别说不吉利的话,你发动保险公司的人帮着找,有消息立即通知我。 打完这两个电话,岳子行照着自己的脑袋就是一拳。他现在可以确信那天在公汽上看见的女孩就是倪约,如果他下车再早点儿,跑得再快点儿,也许就能找到她,就能避免诸多波折和不测。她是个有自杀倾向的抑郁症患者,万一这回真的出事儿,他会抱憾终生。 岳子行正为倪约着急上火,冯筝带着特特回来了。他刚想问问孩子面试得如何,猛地发现冯筝穿着前阵子新买的白衬衣和灰裙子,就不高兴地说,冯筝,不是叫你别穿吗,咋又穿上了呢? 冯筝没好气地说,这衣服有什么不好?为什么不能穿?你别管我穿什么,先说说昨晚去哪儿了吧,有本事今天别回来呀。 岳子行无言以对,吞吞吐吐地说,这样搭配不好看,我不喜欢。 不知怎么搞的,岳子行觉得自己的脾气好得出奇。也许正如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他到了下决心离婚的时候,才想对冯筝好一些。最起码,他希望冯筝能好好活着。哪怕是一件不吉利的事情,他都不愿让她碰上。 冯筝说,这么多年,你对我的穿着很少上心,你今天这么一说,我真的好高兴,只是衣服已经买了,不穿怪可惜的。再说天凉了,也穿不了几次了。 岳子行容忍了冯筝的固执。他想,用不着逼得太紧,找个机会偷偷将这套衣服扔掉就行了,或者浇上油汁,穿不成的话,她自己都会剪了当抹布。 冯筝洗了手,系上围裙,准备做午饭。岳子行说,冯筝,中午咱们出去吃吧。她闻听说,行呀,咱家很久都没有出去吃饭了,今天过节,就出去吃一顿,顺便再逛逛街。说完,麻利地给特特换完衣服,自己也好好收拾了一下。 一家三口打车去了上海酒家。那里有最正宗的扬州美食三头宴。冯筝总想吃家乡菜,却从来都舍不得花钱到饭店吃。今天吃扬州菜,她一定会很开心。 他们要了一个包间,点了包含三道扬州传统名菜的三头宴,还有冯筝最喜欢吃的蟹黄蒸饺和鸡丝卷子。冯筝吃得开心极了,说在扬州长那么大,也没吃过这么好的扬州菜。特特虽也吃得有滋有味,但说不如姥姥姥爷家的扬州菜好吃。岳子行和冯筝都笑了,说你小孩家的,知道啥叫好吃啥叫不好吃。特特两岁多的时候,他们带他回过一次扬州。他只记得姥姥姥爷家的饭好吃,别的什么都不记得了。 席间岳子行到走廊抽烟。他破天荒地没在饭店包房抽烟,怕污染空气,让娘儿俩闻烟味儿受罪。他默默抽完一支烟,然后去了趟洗手间。洗脸的时候,他吃惊地盯着镜子,因为他看见自己哭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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