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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二


  坟上被雨水冲出了一道长长的沟,他蹲下去用手把沟压平,又从旁边拔了些草根栽在沟槽的松土上。他说:等下雨草就活了。他做完这些才抬起头,发现方草已经泪流满面。他说:我们回去吧,天黑了。方草对着父亲的坟说:爸,我走了,以后不能常来看你了。他吓怔住了,这一刻他想起了程小英。他说:方草,你要去哪?你千万别干傻事啊。方草说:你别担心,我不会走程小英的路,我只是太激动了,一时说错了口,我能去哪里?他发现站在眼前的方草一点也不坚强了,她完全是一个无依无靠的可怜的小女孩。

  35

  1976年的中秋节留给他的记忆特别深刻,很多老年人都说那天是个不祥的征兆。白天晴空万里,金瓦湖碧波万倾不见一朵浪花。人们刚刚从伟大领袖逝世的悲哀中回过神来,准备用传统的方式度过一个轻松的中秋之夜,然后投入一年最激动人心的秋收。谁也没有想到那个晚上会大雨倾盆雷电交加,月亮的影子也没有见到。这是一个罕见的中秋之夜,刘家湾上了年纪的老人都说一辈子也没见过。父亲望着电光下斜泼的雨幕说:这雨是为毛主席他老人家下的,普天同悲呢!母亲胆小,说:只怕这雨预示着又有什么灾难呢?这场突如其来的大雨帮他了却了许多犹豫不决的想法。他本来打算吃过晚饭去看看方婶,然后同方草去大堤看月亮。自从方婶上次到他家以后,他就一直没有见过她了。他想他应该去看看她,在他的整个少年时代方婶在他脑子里的形象就是母亲。

  这样的时刻她一定会想念方伯,一定会很伤心,他怎么能不去看她呢?可他又害怕方婶会说一些让他受不了的话,他从小脸皮子就薄。他正犹豫着不知是去还是不去,突然天空中一道电光闪了一下,接着便雷声大作,暴雨轰然而下。天地倾刻间融为一体。这时他就听到了父亲和母亲的那段对话。他认为父亲的话没有道理,再伟大的人死也不会感动苍天的。只是母亲的话让他心里悠了一下,虽然它也没有任何理由,但中秋之夜下这么大的暴雨本身就有些反常。这天晚上老天没有完全夺走人们赏月的良机。暴雨是半夜停的,那轮月亮又圆又亮,但整个刘家湾只有一个人去大堤欣赏了它。她就是方草。

  第二天早上他醒来,天空又同昨天一样晴朗,他心里仍想着昨晚的那场暴雨。一班上学的孩子背着书包从他门前经过,他想他的推荐表这两天应该下来了。他设想着是别人给他送来还是通知他去取?他想要是送该由谁送呢?小凤显然不合适,刘万全也不会的,他那样做会让人误以为他是在求着他。那么就只能是金保,他最合适。他这么想着就拿出那本托尔斯泰的《复活》。他刚打开就听见了金保的自行车吱吱呀呀地响着到了大门口,他丢了书迎出去。金保边支自行车边说:喜事啊,给你送表来了。父母也迎出门来,二姐飞快地朝村西头跑去,他知道是去叫大姐回来。金保接过父亲递给的烟,然后掏出那张推荐表递给他看,说:听刘书记说这是全公社最好的一个名额,是去北京的,我听着心都痒痒了,可惜我文化浅了。金保吸着烟说:你是盼到头了,多少人眼睛都盼瞎了也没盼到呢?这是你的命好啊!

  他的心被金保的话挑逗得亢奋起来。他想他离自己的理想只有一步之遥了。他相信金保的话都是真的,他没有理由怀疑金保的话是在挑逗他,是在演戏。他把自己的激动喜悦压在心里,他不愿像他的父母那样喜形于色,他从小就这样,遇到兴奋的事情特别地冷静。他看不起那种穷人乍富和小人得势时的狂呼,那种狂呼令人作呕。他的这种沉稳的性格得到了方草的钦佩,她曾夸他有大将风度。

  这时就听大姐喜气洋洋地说笑着回来了。大姐是个精于世故又容易冲动的人,她还没进门就把金保感谢了一番。他对大姐的表演十分地反感。金保笑着说:谢我什么呀,要谢也得谢刘书记,谢小凤。大姐的眼睛已经扫到了桌上的推荐表,喜滋滋地说:没有你的培养我弟弟能有今天?怎么不谢你?父亲也附和:媒婆大似娘,没有你哪有这门亲事?金保开心地笑着,然后恰到好处地选择这个时候把谈话切入到了正题,提出了结婚的事,一点也不转弯抹角。金保非常自信,他觉得他已经胜券在握。

  这一刻他才惊讶地发现金保并不仅仅是一个粗鄙的贪图美色的家伙,而且心地很狡诈。这一点事后不久便得到了证实。他成功地利用了他和小凤的这起婚姻得到了刘万全的信任,不久便当上了大队主任。在这起交易中他们似乎都是赢家,唯有他一个人是输家。

  一家人都愣住了,连嘴巴利索的大姐也由于惊讶一时没了词。他心里的亢奋被金保的话一扫而光。他为他没能看出刘万全和金保的诡计而气恼。这么多天来的焦虑不安与兴奋惊喜已荡然无存。他感到自以为得意的那个阴谋就像小时候他用沙子搭起的房子,根本不需用力就被刘万全摧毁了。他真想冲着金保狠狠地吼一声,以挽回他的自尊。可当他的眼睛再次看到金保面前那张推荐表时,他的勇气消失了一半,然后他竟莫名其妙地像个害羞的少女低着头躲进了自己的房间。他的这一暧昧的举动向所有人发出了一个模糊的信号。

  堂屋里的人在一阵短暂的静场之后说笑声又热烈地响起来。那静场不是无趣的谈话间出现的尴尬的窘境,而是一个巨大的惊喜所产生的兴奋空白,在这短暂的空白之后便出现了兴奋的高潮,就像闪电后的雷声一样。一桩神圣庄严的交易就在这兴奋的高潮中尘埃落定。双方都得到了自己想要得到的东西,皆大欢喜,只有他一个人躲在房间里为自己青梅竹马的爱情流下了热泪。这时门外的人已经开始对他和小凤的婚事的细枝末节进行讨论了。

  金保说:这真是双喜临门啊。

  大姐说:是啊,只是这日子紧了点,要是能再往后推几天就好了。

  金保说:这事不能再推了,主席逝世耽误了半个多月,现在上面催得紧,这个星期一定要报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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