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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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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供奉的日子,祖宗的灵牌前日夜燃着长香,点着红烛,一日三餐的时候要焚烧纸钱,鸣爆竹。家人把做好的饭菜先呈放在祖宗面前敬叩,祈求保佑,满足心愿。等列祖列宗们吃完了,家人才把开始正式吃饭。而祖宗吃完的食物,凡人是不能直接吃的,需要把祖宗吃过的食物重回一下锅,米饭重新倒在饭盆里才能盛。据说这样吃了人才不会没有记性。每吃完一顿饭,还得泡茶,上水果糕点。因此活着的人把鬼节里的一切活动都看得无比重要,无比神圣,也无比恐怖。 然而并不是所有阴间里的鬼都可以享受鬼节回家探亲的殊荣的。可以与否的界限在于人死的日期。传说如果一个人是在旧历的七月中旬死的,按照旧俗的惯例,所死的人便不属于地府的阎罗管制,他成了孤魂野鬼。 孤魂野鬼到处飘零,居无定所。鬼节里看到自己生前的家门不得进入,家人焚化的冥币也不能接收。死亡的世界里,死者与死者也隔着一条无法逾越的河流。而苏林的父亲不偏不倚就是在七月半死的。 他成了孤魂野鬼。 苏林自小就对鬼节的文化风俗表现出非常浓厚的兴趣,那正是受了父亲的影响。 父亲是奶奶领养的儿子。奶奶第一个孩子夭折后就再也没有怀上孕。紧接着丈夫患病死了。在封建的旧社会,奶奶的婆家把奶奶看成是克夫的灭门星,与她决然断裂亲属关系。奶奶是性格坚硬的女子,不听规劝改嫁,自己耕耘丈夫留下的几分田地,养活自己。她攒了一些钱托人介绍领养了父亲。她把全部心血放在这个无任何血缘关系的人身上,一切指望他养老送终。她让他上学,帮他讨媳妇成家。最后奶奶没有见到出生的外孙女,遗憾离世。 父亲是村里出了名的孝子,他永远记得母亲的养育恩情。不是亲生血脉,甚过亲生血脉。母亲出殡,他一步一个跪拜送母亲上山。旁人都看得流眼泪。 奶奶死后三年,父亲都坚持戴孝。每年母亲的生辰忌日,清明端午中秋重阳春节都到坟前焚香祷告,认认真真,没有半点马虎。尤其在七月的鬼节,父亲更是为奶奶的供奉忙碌。他一直说,母亲死得早,没有享受什么,现在自己能做的也只是多为她老人家烧些吃的用的和花的冥钱,不管她能不能收到,自己心里舒坦。苏林母亲很受父亲感动,一起帮忙张罗。 苏林出生后,时代变迁,生活变好。全家从农村搬至县城。那时候一点一点长大的苏林逐渐懂得父母对祖宗的虔诚信仰。 每年七月,临近鬼节的前几天,父亲总去县城东门专卖死人衣物的丧事店为奶奶购买亡人用的地府冥币。回到家,父亲把桌子擦拭干净,拿来剪刀,在宽大而散发纸浆味的黄钱纸上裁剪出一垒垒的盘扣样式的衣服。淘气的苏林不懂,把脆薄的纸衣套在自己身上,惹来父亲斥责。 鬼节即将结束在送祖宗的时候,父亲把所有要对死人送出的东西一一包裹好,写好名字,铺在晒干的麦积上,一并焚烧。他告戒苏林,这些都是送给死人的,与神灵菩萨一样,是不能随便亵渎的。蹲在一旁幼小的苏林看见父亲严肃而冷峻的目光,内心生满恐疑,焚烧物腾升出的巨大热量让她的手心浸满汗水。 后来,苏林亦把鬼节里祭祖的一切事情看得神圣而隆重。围在父母身边帮忙折叠纸钱,剪裁"衣裳",吃饭前的跪拜手掌合十,闭眼,口中默念保佑的祷词。她感觉到迷信能让人的内心升华出慈悲善良的力量。 为奶奶过完第九个鬼节,苏林的父亲就死了。她没有想到这么快自己也要为父亲准备这些东西。就像父亲为奶奶准备一样。在为父亲守灵的夜晚她突然想到这些,眼睛哭肿得像一个湿淋淋的桃子。 邻居家的老太婆告诉苏林,他的父亲是七月死的,是收不到祭品的孤魂野鬼。她生气地对她吼:"你才收不到!收不到!"。她觉得身边的人怎么会坏到不能同情怜悯一个死去的人。这太悲凉太凄惨。 一个死去的人应该是没有了任何罪过的呀。 她把邻居家的话说给母亲,母亲一脸冷若冰霜。她没有去和邻居家争执什么,而是带着女儿去往父亲的坟地,上香,鸣爆竹,焚烧所有准备的东西,还有父亲生前穿过的衣服。"这样他还收不到吗?还收不到吗!"母亲气愤得喘不过气,却不掉下眼泪。苏林站起来,抚摩她颤抖不已的背。 往后,每一次对父亲的祭奠,苏林母女直接去山上父亲的泥坟前。母亲总带上一小瓶白酒,湿漉漉地撒了一地,看着那一束束装裹好的信封全化成灰烬,冒着袅袅青烟。母亲挂着一种悲伤的笑容。 八点一刻的时候,C城的天全部黯淡下来。云彩淹没在黑漆的天宇中。苏林一直拨着那个没有人接听的电话。 她的神经紧张起来,潜意识里不断出现各种自我想象的不好局面。今日的天似乎比任何一天都黑得晚。她的内心故意地感受着厄运来袭的征兆,思绪不受控制地把一切往坏想。她怎么也坐不住,隔几秒钟就拨一次电话。她想叫小惠,可是她不知道就算把她叫来又能帮上什么忙?说不定还会让朋友跟着担心! 一个写字的人这么沉不住气!她已经开始在嘲骂自己了。可妈妈是这个世界上离她最近的人了,她宁可失去其他的一切,也不愿意母亲出任何事情。其实,母亲自丧夫以后一直用内心的坚硬与现世的痛楚激烈抗衡着,她的一言一行都被苏林看在眼里铭记在心。苏林想着,盈眶的热泪沉沉地滴落在沙发上。 半个小时后,一个电话从苏林欲要拨打之间钻进来。正是母亲。 "妈妈,我一直都在打电话给你,你怎么不接呀,你去哪了呀?"苏林的声音里有关心有愠怒更有委屈。 "林儿,今天是鬼节。"母亲的话语平静而缓滞。 "妈妈。"苏林变得沉默起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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