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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三


  "讨厌!没见过脸皮这么厚的。"

  "有人比我还厚。"

  然后闻敬就笑了。一笑就露馅。子午眼泪哗地就一眼眶,他知道有戏了。

  闻敬经常幸福地向我转述这段对话,她说你表弟的脸皮怎么就这么厚呢。我说不知道,打小他的脸皮挺薄的,见女同学脸都红,谁知道见了你突然就厚起来,那一定是一物降一物。死敌,克星。闻敬就更幸福了,眼角眉梢都是子午所有者的灿烂的笑。子午的脸皮突然如此之厚也让我想不通,别说人,就是一条狗摇了几个月的尾巴还没人理,那自尊心也受不了啊。所以我问子午:"实话实说,秘诀在哪?"

  子午冷静地说:"我女朋友就是这样被那个混蛋抢过去的。"

  "比你还厚?"

  "厚多了。不光送花,还请人帮他写情书,一天两封。那肉麻话说的,一般人神经都扛不住,要是你,看完非疯了不可。"

  噢,我就明白了,实践出真知。接下来我高度警惕,"你不会就为了把人家闻敬弄到手才这样干的吧?"

  "不瞒你,哥,开始我就是想,就不信搞不到北京女孩。他妈的,凭什么。追得久了,才真正喜欢上她。要不我哪撑得了这么久。"

  子午的确是硬撑到现在。一直围着闻敬转,生意撂得差不多了,挣一个花一个,又没积下老本。眼下他连一千块钱都拿不出来,为此他比没追到手的时候更焦虑。追要花钱,追到了更得花钱。我说没问题,应急的时候找我。子午说不行,这几年你也一分没攒,以后找女朋友、结婚、生孩子,都得靠现在。我说咱别想太远,我都三十了还没动静,这辈子说不定就光棍过去了,攒钱有屁用。子午还是不愿意。会挣到钱的,他说,当务之急是,怎么样让她死心塌地。子午说这话时像个老谋深算的家伙,一道冷光从眼里进去,经过脸从下巴出来。吓我一跳。

  十二

  他们发展得不错,具体到哪个部位了我不好问。我是大伯子,不着调的话不能说。我就知道他们"快了,快了"。子午挂在嘴上的,像安慰我也像给自己打气。有天晚上,月亮又大又好,月光落到地上跟铺了一层水似的,看了让人想家。子午出去找闻敬了,我一个人在屋里抓老鼠。平房就这点不好,夏天受苍蝇蚊子和蟑螂害,天冷了受老鼠害。我屋里的老鼠半夜里喜欢拖着一张纸到处走,拖拖拉拉的声音像有人穿拖鞋在走路。你想想吧,睡得迷迷糊糊有人穿着拖鞋在你床边走来走去,那个恐怖。得坚决镇压掉它们。我把原来吃饭的小桌子搬开,正撅着屁股准备往老鼠洞里灌水,子午带着闻敬来了。这是闻敬第一次来我们住处。屋里乱糟糟的一片,现收拾都来不及,真是丢人丢到家了。

  我让子午招呼她坐。"不好意思,你头一次来就赶上阶级斗争,"我努力让自己也让闻敬放松点。"灌完水就好。"

  闻敬说:"没事,哥,你忙。"

  子午说:"没时间忙了。"他把半桶水都灌进去,顺手把桶倒扣在洞口。"哥,收拾一下我们去圆明园。"

  "半夜三更去圆明园?"我说,"你把桶扣那干吗?"

  "闻敬说夜游园才好玩,月亮堂堂的,人少园子大。"

  好嘛,一恋爱就浪漫了。闻敬说有条小道可以进园子,得翻一道墙。正说着停下来,屋里响起吱吱嘎嘎声。我到处找声音的来源,子午往小桶上一指,原来是老鼠淹得受不了,爬出洞里要往外跑,拼命地抓桶壁。闻敬说,看你弟弟,坏死了。子午说,这才到哪,我还有更坏的你不知道。好了好了,该走了。出门时正赶上文哥倒洗脚水,问我:"还出去?"

  "逛圆明园去。"

  "我操,那地方,找鬼呀。"

  都说圆明园里过去死了好多人,皇帝住的地方,妃子、丫头、太监可没少给他们弄死。闻敬带我们从一条巷子里进去,然后再拐,再拐,反正我是晕了,就到了一个死胡同里。胡同底有个公共厕所,老远就闻到臭味。闻敬说一年前她跟一帮老同学来过,翻过厕所旁边的墙就是。墙不高也不矮,墙根有根枯藤,正好踩着上去。我先爬上去接应,因为闻敬一个姑娘家爬不上去,上面得有人拽着她手,下面还得有人托着她屁股往上送。我当然不能托她屁股。我爬上墙,另一边立刻开阔了,道路、树丛、小桥、湖水,在幽幽的月光底下诡异地展开了。哥。子午在下面小声叫我。我骑到墙头上,发现离我手很近的地方堆了一坨坨东西,竟然是大便。一定是从这厕所里直接甩上来的。看来大家都知道这是不花钱进园子的捷径,圆明园的管理人员设防了。我抓住闻敬的手,不由自主地哆嗦了一下。清凉,柔腻,娇小。但我头脑里突然出现的却是夜总会里那个小姐葱白一样的大腿。闻敬一脚踩空,尖叫一声。我骂了自己一句,让她踩好,子午用点力。

  夜晚的圆明园大得让人难受,死一样的安静。影视和图片里的以及想像中的景物在月亮地里无谓地睡着了。深夜十一点半,没有管理人员在巡逻,但我们不自主地怕,声音往低处压,再压。风从水面上吹过来,凉飕飕阴森森湿漉漉,像有很多潮湿透明的小手拂过我的脸。闻敬有点怕,抱紧子午的腰,子午把她搂在怀里。闻敬开始还小声地向我们介绍她从小听来的圆明园故事,越说速度越慢,逐渐前言不搭后语。走神了。他们的脚步也在走神,绕过水,走过桥,我听到哪个地方有声怪异的鸟叫,转过身去找,再回头他们已经不见了。

  我一个人在巨大的园子里晃荡,后悔跟他们一起来了。这么好的月亮对我其实没有意义。这样的夜晚,我应该睡觉、看电视,或者随便找个地方喝点酒。四周空无一人。一个人面对浩浩荡荡的月光无论如何是件让人悲伤的事。过去的那些年,我在这样的好月亮底下都干什么了。想不起来,就像第一次迎头撞上一大片月光似的。本来一直想去的地方陡然就没有兴致了。我随便走,有一搭没一搭地抽着烟。当年的圆明园极尽繁华,所以皇帝们才乐意来这里住,要是也像现在这么孤寂冷清,打死他们也不会来。

  正走着,突然从灌木丛里钻出来一个黑影,吓得我心脏都蹦到嗓子眼里了。我后退了好几步。是个人,一看就是傻子,流浪汉,现在就穿着一件军用棉大衣,头发乱蓬蓬的,像顶了一个喜鹊窝。"烟。烟。"他伸手向我要,嘴半张着歪在一边,兜不住口水。月光照不到他嘴里,一个不规则的黑洞。我往灌木丛里看,中间有两床烂被子。一定还有其他的墙头可以爬,要不这傻流浪汉是没法进来的。他倒会挑地方。我递给他一根烟,帮他点上,然后又给了他几根。他呵呵地笑,吐烟的时候伸长下巴,舍不得它们这么快地离开他的嘴。

  继续往前走,我小心地防备,担心哪个黑暗的角落里冷不丁再蹿出个人来。这么大的地方,不藏几个人是不可能的。你没看见,是因为他们没有及时地跳出来。

  慢慢就走到大水法那里了。很多石头高高低低散乱地矗立在夜里,阴影处看起来充满可怕的玄机,让我想起小时候见过的乡村里的乱坟岗子。我试探着往那边靠近,上一次看它是几年前,刚来北京的时候。第一个月挣的钱全花在传说中的景点上了。我靠近,再靠近,听见了奇怪的声音。两个人的粗重的喘气声。天大地大,人还真不少啊。我放轻脚步,慢慢往声音发出来的方向走。走到一半,突然想到可能是子午和闻敬,我停下来。我想转身走回去,可是有个东西拽着我的脚。向前走,再向前走。那个东西说。我顺从地向前走,绕过一块雕琢精美的大石头,看见两个人在动。上面的那个裤子堆在脚踝上,光屁股上下耸动。底下的那个人死死地抱住上面那人的腰,一条白腿泛着幽蓝的光,从躺着的大石头上垂下来。她的嗓子里有混乱的声音发不出来。子午和闻敬。我转身离开,越走越快,直到任何声音都听不到。我对着路边的一棵树送出拳头,疼痛一直贯穿到头皮上。

  我很恶心是不是?我既觉得自己恶心,也难受得要死。难受得把眼泪都憋出来了。不是身体的欲望让我难受,而是心里空荡荡的感觉让我难受。那是两只手伸出去,什么都抓不到的空落。那些跟我一拨来北京的,一部分人早就回去了,一部分人做大了,发了,或者改行了。我还两手空空地在北京的街头乱走,站街。所有的繁华近在眼前,但是距我却极其遥远。我不知道这些繁华具体都是什么,也许不是女人,也不是金钱,那它到底是什么?我在水边蹲下来,开始洗脸,把脸上的角角落落都洗到了。然后坐在一块石头开始抽烟。

  一根烟抽完了。我平静下来,就像什么都没发生过。就像这几年里的任何正常的一天一样。子午和闻敬从身后过来了,子午说,哥,你怎么坐这儿?冷死了!闻敬掐了他一把,子午哈哈地笑起来。闻敬小声说,讨厌!

  从原路返回,翻过那堵放了大便的墙,我感觉重新回到了北京。本来我想找一找傻流浪汉进入园子的通道,打算从那地方出去,但子午说那太耽误时间,闻敬急着回家,怕挨爸妈训。我们翻过墙,先打车把闻敬送回家,然后打车回西苑。路上子午说:

  "哥,搞定!"

  "你们俩的事?"

  "应该没问题。她还是第一次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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