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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六


  六

  子午从里面出来,我拍拍他的肩膀什么也没说。他为了我们俩才跟反穿夹克他们混到一起的。可是我没钱请他吃上一顿红烧肉了。所有的钱都拿出来也不够五千,我连夜从朋友那里拿了一千二。现在我两手空空,打车的钱都不够,敦煌口袋里也只有二十。我们去了成都小吃,我吃了两笼包子,他一个没动,脸扭到一边说不饿。见到吃的他就想吐。

  昨天他们说要和另一拨人打架,那几个人联合起来抵制保护费。当时子午一点没感觉到怕。他学着反穿夹克和文哥,手里拎块板砖。动起真格的他立马抖了,他们打架都是举起板砖就上,半分钟的工夫就搅成一团。子午吓得只往后躲,他从来没经过这种厮杀,怕弄出人命来。举报电话就是他打的。

  "手机呢?"

  "扔到圆明园墙里面了,"子午为自己的胆怯难为情。"当时吐得跑不动,腿直软。看见他们过来,顺手就扔到墙那边了。我就是不想惹麻烦。扔了之后好像还听到手机响了,当时很多虫子都在叫,可能听错了。"

  那是我打的。还算清醒。"你真晕血?"

  "晕什么血?我是看着那家伙眼珠子血淋淋的挂在鼻梁上恶心的。哥,你一辈子没见过那么恶心的东西。就挂着,晃来晃去。"

  子午手势做到一半,喉咙里窜出一串咕噜噜的声音。幸好肚子里没货,声音出来了也就完了。搞得我也跟着反胃。子午说,当时他回头跑,跑不远就忍不住,跌跌爬爬蹭到墙根下,呕得昏天黑地,都想干脆把脖子撕开,手伸进去把肠子、胃啥的一把掏出来扔掉拉倒。那哪是吐啊,简直就是把自己从里到外反个个儿。

  吃完饭子午回去睡了一觉。我把电视抱到旧货市场卖了,一百。一百块钱对我们都很重要。子午要卖CD机,我说不行,这玩意拿到手就掉价,卖了顶多一半的价,亏大了。能把这两天打发过去就成。拿到钱,我和子午买了门票进圆明园公园,在他扔手机的地方做地毯式搜索,没了。被哪个王八蛋捡走了。子午觉得他连累了我,出了公园就要去大街上找生意。我说你省省吧,虽然出来了,难保不会再有事,文哥那种老杆子都跑老家躲了,你还是老老实实给我待屋里,哪也不许去。我把他送回西苑,一个人坐车到北太平庄找生意。

  那两天我跑了好几个地方,一个收保护费的都没有,总算他妈的太平了,但也没找到一个正经生意。不过还是收了一个要办"文学大师"证书的小伙子的定金,一千。那年轻人说,他毫无疑问已经是当代的文学大师了,但是别人不给他这顶光荣的帽子戴,所以他要自己给自己戴,因为他深刻地认识到了自己的价值。他有十部长篇小说,四部在《红楼梦》之下,六部在《红楼梦》之上。如此高昂的文学成就,难道还不算文学大师?我说算,百分之百算,就是外星人来了也没话说。算就给我办,你开价。两千,定金一千。我咬了好几下牙才开这个口的。没问题,不就是两千块钱么,我随便一本书出来,没三五百万根本打不住。他咯嚓咯嚓当场就点了十张老人头给我。我激动成啥样,我面前站个疯子都应该知道。可他不知道,他说书出了一定签名送我一本。

  我们有钱了。

  这小子走火入魔了,那眼神就不对。《红楼梦》我还真不太知道它的价值,没完完整整看过,念书时不用功,时间都花在武侠小说上了,惭愧。但我知道也不是谁都能说整就整出一部来的,而且还六部在它之上。太离谱了,满打满算他也就二十三岁。这个证我可以随便搞,自己设计都成,但我不会给他办,这钱不能骗。我就借一千块钱应个急,小兄弟,谢谢了,过几天手头活泛了就还你。我会告诉你,兄弟,没找到"文学大师"证书的母本,钱退给你。再多说一句话,兄弟,曹雪芹有啥好当的?还要到处借债过日子。

  靠这一千块钱我和子午把最艰难的几天熬过去了。回去时我给他买了开胃的话梅、酸梅、杨梅、山楂糕、山楂片、果丹皮,香辣豆腐条、香辣鸡胗、麻辣凤爪、久久鸭脖子,一大包提回西苑。子午看了酸的直流口水,一塞到嘴里立刻有不良反应,又像鸽子一样咕噜咕噜叫开了。我就让他吃香辣的。其实他一直不能吃辣,但是那天他吃了,而且吃得轰轰烈烈,看得我都直咽唾沫,后悔没给自己也买一份。所有辣的一扫而光,子午抹抹嘴说:"哥,麻辣的最好吃。"

  这就好办了。每天回来我都给他带一大包麻辣食品,也给自己带了一份鸭脖子,这东西我相当爱吃。我的生意很快进入正轨,维持两个人的日常生活毫无问题,就把文学大师的定金退了。大师既失望又伤心,说找什么母本呀,做得庄严好看点不就成了?

  "那不行,"我谦虚地说,"我这点想像力哪行。"

  "那好,我来设计,"大师说,"反正我有那么多想像力也用不完。"

  "还是算了吧,我怕做不好。"

  "没事,做不好还做不坏么。你随便做,只要'文学大师'四个字印得大一点就成。"

  我终于扛不住了,钱塞给他就走。小兄弟,希望你不进医院也能把自己的头脑调整好。我一边走一边真诚地感谢他。我们的生活好起来了。我又买了一台旧电视,比上次那个大三寸;给子午买了新手机;他的食欲和胃恢复了正常,就是变得嗜麻辣了,不过问题不大,花椒和辣椒都不贵;因为打群架那件事再也没有消息,风声也过了,收保护费的那帮家伙散了,消失不见了,子午也开始出来干活了。感谢你,小兄弟,大师不是自己封的。

  七

  办证。吃饭。睡觉。警惕着不被警察盯上。生活正常起来。闲的时候我看电视子午听他的CD,或者正聊着天同时走了神,一起发呆。很多次我都产生同一个感觉,就是这样的日子已经过了无数年了,而且还将无数年地过下去。一个人在这浩瀚无边的城市里待了无数年,还将再待无数年。一个人像一只蚂蚁。像沙尘暴来临时的一粒沙子。这种多愁善感的时候我就特别感谢子午,他在我身边;但同时也为此愤怒,他也待在这里,是一只蚂蚁旁边的另外一只,是沙尘暴中一粒沙子身边的另外一粒。我的表弟,像我一样,早早地被这个城市淹没了。

  有时候我看着正听CD的子午,觉得他陌生。那一场群架之后,他好像有了后遗症。瘦了,头发长了,人显得柔弱,见到警察就有点胆怯。可能他根本就不适合干这行。

  天开始热的时候,文哥听说百无禁忌,就从湖北老家回来了,西瓜正大规模上市。这一趟探亲假把他养肥了,老婆伺候得好,床下的活都舍不得让他干,整个人胖了一大圈。因为胖,他空前地想吃西瓜,一到晚上就抱着个西瓜跑我们屋里来吃。有天晚上我们正捧着西瓜在啃,突然听到外面一声大喊:

  "不许动!举起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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