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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


  俩人又碰了一下纸杯,各自饮了一大口。大刘又告诉了赵英文一件事,以前厂里三车间的陶技术员死了,其实陶技术员的年龄只比赵英文大几岁,是工农兵学员。赵英文对陶技术员之死显得相当震惊,在他的印象里,陶技术员的身体很棒,工作相当认真负责,业务水平也比较高,真像知识分子,不像工农兵。大刘说陶技术员是因为心脏病突发去世的,而诱因却是被他视为掌上明珠的宝贝女儿。大刘说陶技术员的女儿为了赚钱在歌舞厅坐台,才刚满十八岁的女孩子啊,长得又那么漂亮,而且还越了底线,让公安局的人在酒店客房逮了个现行,公安局通知家长去领人,还要交罚款。陶技术员肯定想不到家里会出这种败俗之事,一气之下,女儿没领回来,他自己却先倒下了。这件事让赵英文打了个冷颤。大刘说,其实仔细想想,也不能全怪孩子,如今社会上的诱惑太多了,一个小女孩怎么能抵挡得了?家里没钱,自己又没事可做。在社会上一漂,是很容易走上邪路的。不知为什么,赵英文的心里突然烦躁起来,他想到了自己的女儿丽丽。

  这时一群男男女女中学生模样的年轻人从黑暗中走了过来,他们围坐在离赵英文和大刘不远处的另一张桌子旁,其中一个男孩很潇洒地喊着让老板上烤肉上啤酒,口气相当大:“先上一箱啤酒,肉随便烤!”赵英文望着那些朦胧的身影,心里很是不安,十几岁的孩子就这样了,将来能学好吗?他们的家长都干什么去了,怎么能容忍孩子过这样的生活?社会是变了,在看似宽容和自由的背后,要让孩子们付出怎样的代价啊!这种代价仅仅只是孩子们在承担吗?如今这个社会,操心与自己无关的事,通常得到的回答就是这三个字:神经病!这些孩子们大声地毫无顾忌地聊着,他们在安排接下来的活动,有人提议去网吧,还有人说应该去迪厅,生日在迪厅过更有意思。他们提到了一连串赵英文从未听说过的名字,酷拉拉,天上人间,金色年华。

  赵英文又想到了丽丽,他不知道丽丽的同学过生日是不是也这样,他们的年龄跟丽丽差不多,说话的口气也有几分相似,丽丽如果跟他们一样……赵英文不愿再想下去了,年轻人的这种生活方式他是无法接受的,大刘说得对,漂在社会上的孩子是可怕的,尤其是女孩儿,可自己又能为丽丽做些什么呢?你不可能把一个大活人像家具一样摆在屋里,仅仅靠几句苍白无力的说教也不会起到什么作用。家长唯一能办到的就是给孩子创造一些机会。机会!赵英文一下子就沮丧到了极点,自己都成这样了,还谈什么给孩子创造机会?手中既无权又无钱的,机会从哪儿来呀!唉,赵英文又叹了一口气。这个物欲横流俗不可耐的世界,我们这些蝼蚁之辈又能怎么样呢?

  “大刘,你说我们活的是不是越来越没有尊严了?”赵英文说。“尊严?什么尊严?”大刘不以为然地笑了笑,他望着也不知是愁苦还是严肃的赵英文,继续说,“英文哥,我们什么时候有过尊严?以前有过吗?”“有过!”赵英文很肯定地回答。大刘摇了摇头,说:“不!没有!以前从来就没有过!”“有!有过!”赵英文坚持着。“英文哥,不是我自卑,咱们有的决不是尊严!”“你说的不对,反正我有。”“你有的那不叫尊严!”“不叫尊严叫什么?”“叫尊严感。”大刘举起纸杯要与赵英文碰,赵英文皱了皱眉,自言自语道:“尊严感?尊严感不就是尊严吗?”两人碰了碰纸杯子,这时的纸杯已经有点儿变形了。大刘喝了口酒,说:“一切高级动物都有尊严感,大象也有,这是动物世界里说的,可是有尊严感并不意味着就一定会有尊严,尊严感是自己的感觉,而尊严是要别人给予的,尊严需要获得自身之外的力量的认可,而获得的前提就是你自己一定要拥有更为强大的力量。”

  赵英文诧异地望着大刘,他没想到如此深奥的道理会出自于大刘之口。大刘继续说:“我们刚进酒店参加培训的时候,老外给我们上课,他说在酒店里工作,一定要把尊严感藏起来,把尊严给予客人。客人为了获得尊严,就要付出金钱,就会给你小费,我们赚了钱再到另一种场合去满足我们自己的尊严感。动物世界就是有这么个生物链,有肉食动物,有腐食动物,同样也有最低端的草食动物,肉食动物的粪便和尸体可以让草食动物的食物生长得更好。所以,草食动物也离不开肉食动物,这就叫生物链。生物在和自己的下端比的时候都是有尊严的,但任何生物都有上端。人类算是万物之灵了吧?那也不行,你只能活几十年,你不觉得确实存在一种力量总是在跟人类作对吗?”赵英文点燃一根烟,他有点儿装腔作势地说:“这些道理我当然懂,物竞天择,适者生存嘛,我看过达尔文的物种起源。”大刘也点燃一根烟,说:“英文哥,我知道你是个秀才,喜欢读书,这些道理我是在酒店学会的。我是想明白了,人吧,有低头的时候,也有抬头的时候,看在什么环境下,环境一变,存在的状态也就变了,在一个瞎子的国度里,独眼龙就是超人,而在一个正常人的世界,独眼龙只是个残疾人,正常人世界中的超人一定要拥有一种大多数人并不拥有的武器。”赵英文点了点头说:“有道理。”大刘继续说:“这种武器不是别的,是金钱或者权力。”

  一瓶酒喝完后,赵英文和大刘就分了手。赵英文在黑暗的街道上慢慢往家走,在巷子里的一棵老槐树前,他停了下来,子娟不知回来了没有,他想子娟会主动回来吗?要不要去找找她?不!不行!不能轻易让步!一旦让她养成了这种坏习惯,那还不得把我累死!赵英文想,这两年自己不仅没有进步,好像还退步了,以前自己绝对是肉食动物,子娟是草食动物,现在可好,这种格局怎么就变了?难道是自己对这个世界不适应了?大刘这小子还真可以,说出话来一套一套的,他肯定没这个水平,全是那些老外给灌输的,这些资本家太坏了,用各种道理去麻痹老百姓,好让像大刘这样的人心甘情愿地接受他们的剥削,道理是有阶级性的!剥削阶级总会造出一些道理来,让被剥削者去理解去接受,并变为指导他们行动的准则,怪不得资本家手下的马仔都那么听话,他们是被洗脑了,那么国营企业又为什么会倒闭呢?国企里面也有很多道理呀,看来还是资本家狠呢!

  赵英文刚进家门,丽丽紧跟着就回来了,“你怎么才回来?”赵英文问。“同学过生日,聚餐。”丽丽说着看了一眼妈妈出夜市的三轮车,“我妈呢?没出夜市?”赵英文没有回答,他说:“你们在哪儿聚餐?是男同学还是女同学?”“同学嘛,分什么男女。”赵英文听丽丽这么说,脸色就变得更严肃起来,“丽丽,不许你在外面瞎跑,把心思用在学习上,好好复读一年,争取考上个大学,不上大学,将来怎么办?”丽丽哼了一声,歪着脑袋说:“我有自知之明,我压根儿就不是读书的料,逼我也没用,艺校上不起,我只好工作了,自己赚钱养活自己吧。”赵英文把眼睛瞪得溜圆,说:“没本事看哪家单位要你!你以为工作就这么好找!”“找工作有什么难的,报纸上天天登招聘广告,好工作找不着,差一点儿的总还有吧,我可以到商场去站柜台,卖化妆品。”“丽丽呀丽丽!你为什么就不能给爸爸争口气呢?爸爸只上了个电大,后悔了一辈子,我就希望你能考上个大学,圆了爸爸这个大学梦啊!”“我就是上了大学,能圆你什么梦?”“看你这孩子说的!你是爸爸的女儿,爸爸看到你上大学,比爸爸自己上大学还高兴!”“那有什么高兴的,上不上大学是我自己的事,你高兴我不高兴怎么办?”“上大学你不高兴?”“不高兴!因为我根本就考不上,所以我就认为上大学不高兴,那么不上大学就高兴了。”“你这是什么逻辑!阿Q精神。你怎么一点儿都不像你爸爸我呢?爸爸可是个有理想的人,只是机遇不好,要不然……”赵英文的话还没说完,丽丽就钻进了自己的房间,赵英文沮丧地叹了口气,独自一人抽闷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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