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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四


  碎米很难吃,一嚼就满嘴乱跑。最糟糕的是碎米很不干净,夹杂着很多碎石子和谷头子,每次淘米就得花半小时、一小时的,因为要把碎米泡在一个脸盆里,再用一个小碗,每次舀一点米,和着水,慢慢荡,慢慢荡,先把浮在水面的谷头子荡掉,再把米荡进另一个脸盆里,舀一碗水,荡很多下,只能荡一点米出来,然后再舀水,再荡,直到碗里只剩下石子了就倒掉。

  静秋总是亲自淘米,因为妈妈很忙,妹妹太小,淘不干净,如果把那些石子、谷头子吃下去,掉到盲肠里去了,会得盲肠炎的。而且大冬天的,手浸在刺骨的冷水里一淘半小时一小时,妹妹的手也受不了。她很怀念在西村坪的那些日子,吃饭不用交粮票,不管有菜没菜,饭总是可以敞开吃的。

  吃得差不多了,老三踌躇片刻,小心翼翼地说:“我说个事,你不要生气,行不行?”他见她点头了,就从衣袋里拿出一些粮票,“我——有些粮票,多出来的,我用不着,你要不嫌弃,就——拿去用吧。”

  静秋推脱说:“你自己用不着,寄回去你家里人用吧——”

  “这是L省的粮票,我家在A省,寄回去也没用。你——拿着吧,如果你用不着,就随便给谁吧——”

  “你怎么会剩下这么多粮票?”

  “我们队直接从西村坪买粮,根本不用粮票的——”

  她听他这样说,就收下了,说:“那——就谢谢你了。”她看见他满脸是由衷的感激,好像是她刚给了他很多粮票一样。

  吃完饭,静秋跟老三一前一后往亭子那里走。她想,拿了人家的手软,吃了人家的嘴软,今天又拿了他的,又吃了他的,不是到处都软了?

  第二十一章

  两个人又回到亭子那里坐下,可能刚吃过东西,似乎不觉得冷了。老三问:“还记得不记得去年的今天?”

  她心里一动,他真的是为这个来的。但她不说她也记得,只淡淡地说:“你说有话跟我说的呢?有什么话就快说吧,过一会儿渡口要封渡了。”

  他好像什么情况都摸清楚了,说:“十点封渡,现在才八点。”他看了她一会儿,小声问,“你是不是听别人说了——我以前那个女朋友的事?”

  她更正说:“是你未婚妻。”这个词实在是太正规了,但在当地口语里,没有一个跟“未婚妻”相应的土话。如果用“对象”或者“女朋友”来代替,又觉得没到火候,不能体现出问题的严重性。

  他笑了一下:“好,未婚妻,不过那都是以前的事了——,我们早就——不在一起了。”

  “瞎说,你自己对大嫂说的,你有未婚妻,你还给了照片她——”

  “我对她说我们在一起,是因为她——要把长芬介绍给我。她们一家都对我那么好,我怎么好——直接说不行呢?”他声明说,“但我们两年前就分手了,她——婚都结了。你要不信的话,我可以把她的信给你看。”

  “我看她的信干什么?你不会编一封信出来?”她嘴里说着,手却伸出去了,问他要信。

  他摸出一封信给她,她跑到路灯下去看。路灯很昏暗,不过她仍然可以看出是封分手的信,说老三故意回避她,在外面漂泊,她等了太久,心已经死了,不想再等了,云云。信写得不错,比静秋看到过的那些绝交信写得好多了,不是靠毛主席诗词或语录撑台子,看得出是有文化的,而且是文化大革命前的文化。

  静秋看了一下落款,叫“丹娘”,她脱口问道:“丹娘不是个苏联女英雄吗?”

  “那时的人都兴起这些名字,”他解释说,“她比我大几岁,是在苏联出生的。”

  静秋听说丹娘是在苏联出生的,敬佩得无法,而且一下就把她跟那个拿不定主意爱谁,跑去问山楂树的女孩联系起来了。她自卑地问:“她是不是——好漂亮?长芳和大嫂都说她很漂亮。”

  他笑了一下:“漂亮不漂亮,要看是在谁的眼睛里了。在我眼睛里,她——没有你漂亮——”

  静秋觉得鸡皮疙瘩一冒,这种话也说得出口?一下就把他的形象搞坏了,又从“湿裤”公子变回“纨绔”公子了。试想,一个正派人会当着别人面说人家漂亮吗?而且他这是不是算得上自由主义了?当面不说,背后乱说,开会不说,会后乱说,这不是毛主席批评过的自由主义倾向吗?

  静秋知道自己不漂亮,所以知道他在撒谎,肯定是在哄她。问题是他这样哄她的目的是什么?可能转来转去,又回到那个“占有”的问题上来了。她四面一望,方圆几百米之内一个人都没有。刚才还在为这个地方僻静心喜,现在有点害怕自己把自己丢到陷阱里来了。她决心要提高警惕,拿了他的也不能手软,吃了他的也不能嘴软。

  她把信还给他,倒打一耙:“你把她的信给我看,说明你不能替人保守秘密,谁还敢给你写信?”

  他苦笑了一下:“我这也是没办法了,一般来讲,我还是很能替人保守秘密的,但是——我不给你看,你就不会相信我,你叫我有什么办法?”

  不知道为什么,他这样说,令她很舒服,好像他在赞颂她的威力一样。她进一步敲打他:“我早就说了,你这样的人,能对她出尔反尔,就能对——别的人出尔反尔——”

  他急了:“怎么能这样看问题呢?毛主席还说不能一棍子把人打死呢,我跟她是家长的意思,不是我自己的意思——”

  “现在是新社会,哪里还有什么父母包办的婚姻?”

  “我不是说父母包办,我们也没有婚姻,只是两边家长要促成这个事。说了你可能不相信,所谓干部子弟当中,恰好有很多都是父母的意思,即使不是父母一句话说了算的,也是父母从小注意让他们的子女多跟某些人接触,只跟某些人接触,所以到头来,多少都有点——父母的因素在其中——”

  “你喜欢这样被包办?”

  “我当然不喜欢。”

  “那你为什么要答应呢?”

  他沉默了一阵:“当时的情况比较特殊,关系到我父亲的政治前途——甚至生命,这事三言两语也讲不清,不过请你相信,这事早就过去了——,我跟她真的只是——可以说是——政治联姻吧。所以我一直呆在勘探队,很少回去——”

  静秋摇摇头:“你这个人——好狠的心哪,你要么就跟她好说好散,要么就跟她结婚,你怎么可以这样——拖着人家呢?”

  “我是要好说好散,但是——她不肯,两边家长也不——同意,”他低着头,嗫嗫地说,“反正这事已经做了,你要怎么说就怎么说吧,但是你要相信我——,我——对你是真心的,我不会——对你出尔反尔的——”

  她觉得他说这些话,完全不像他借给她的那些小说里的人物的语言,反而像——长林这样的人会说的话,她有点失望,怎么不是像书里那样的呢?虽然那些书都是毒草,应该批判,但读起来的感觉还是很好的。她想她肯定是中了那些书的毒了,总觉得爱情就应该是那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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