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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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湛蓝色杯子 素园坐在公司小招待室里,她的面前是一个中年的男人。男人穿了一套便宜的西装,提着一只陈旧的公事包,他坐在素园对面显得有些局促。 这是素园以前的主管。当初素园跟着他跑业务时,这男人在广告界中也算是一号人物,但是他就在上班生涯走上坡的时候,突然决定放下地盘,离开台北,到南部去投资苗圃生意。当他慨然离职时,曾经说了一句让圈内人津津乐道的话。他说:“我只是想过一种人过的生活。” 他到底有没有得到人过的生活?这里素园不得而知。可以知道的是,他现在又回到了台北,当初的地盘全被后进分光了,在这一行里面只能从头开始。也难怪他的神色不自然了,这个前任主管现在是在向素园讨工作。 这男人为什么又回到台北?原因不难猜想,这里是经济运作的主流,无尽的机会和生涯聚集在这里,生活虽然艰苦,但是这里是追逐事业的地方,若是离开了,往往只有望着这里的繁华兴叹。这是独一无二的台北,留下来和离开她,都需要同样大的勇气。 素园很委婉地告诉他,经济不景气,公司人事几乎冻结,暂时没有空间,也没有相当的职位聘请他。男人连忙说,职位没有关系,素园叹了口气,要他填了一份履历表。男人填完后起身告辞,素园又叫住他,给了他一张丈夫的名片,要他去谈谈看。素园记得丈夫提过要招募一个业务员。 素园回绝他的理由都是事实,却不是最大的理由。真正的原因是,这个男人的岁数和经历,不上不下,正是最尴尬的阶段。一般来说,与他平辈的上班族,多半不再拿着履历表找工作了,而是等着人家挖角跳槽。这男人的问题,是他在最关键的年纪里工作出现了断层,现在要请他做主管,担心他做不来,若是请他从基层做起,双方又都觉得难堪。 而素园现在的年纪,和这男人当初离开台北时一样。 这就是她回绝了花莲饭店工作的原因。素园和丈夫为了这件事商量了近一个月,丈夫完全反对他们离开台北。他的理由是,以他们夫妇现在的工作状况,万一离开了台北,要想回来的时候,就只有从头开始了。丈夫问素园说:你敢赌吗? 素园不敢。所以她打了一通电话给饭店业主,谢绝了他。 现在素园坐在小接待室中,看着窗外的夜色,她不再想象花莲的海滩和阳光了。已经过了下班时分,素园手上有一些公务正要开始忙,她打内线要小妹帮她去买便当。 这天下班时素园疲惫万分,她在家的巷子口下了计程车,正要朝向家里走去的时候,素园看到了她的丈夫,在路灯的下面,和那一只颈上有一圈伤疤的野狗玩得正开心。丈夫拿着一块超市买来的肉包,逗着狗玩跳高游戏,狗很兴奋,丈夫的笑声不时传来。 素园站在巷子口,两手环抱着皮包,静静看着她的丈夫和狗,这幅画面她觉得很美。不知道丈夫什么时候和狗建立的友谊。丈夫转头看到素园,含笑张开双臂迎了过来,素园也步向前去。 丈夫搂着素园走回家,一路跟那只狗嬉闹着。 一点点家的温存,一点点工作之后的放松,生活在台北的素园,还奢求什么呢? 回到家门口,先开信箱。一封信跌了出来,丈夫交给素园。这是藤条从监狱里寄给她的回信。 趁着丈夫洗澡的时间,素园拆开了信,同时也打开音响放了一片CD,Arizona Dream的电影原声带。素园选播第三首,柔和的东欧民谣风吉他曲传来。自从伤心咖啡店倒闭以后,吉儿把店里的CD全都给了素园,她的生活里于是多了音乐。 藤条的信很简短。他写着: 你好,素园,小梅把马蒂和小叶的事都告诉我了,我很伤心,坐在走廊下面想了很久。我想起以前在一起的日子,那一大堆说到自由的话,我在想,马蒂和小叶,现在都得到自由了吧? 我过得很好,请你不用担心。这里的日子真的很轻松,你知道什么叫做轻松吗?那就是一次只做一件事。真的。吃饭的时候吃饭,上厕所的时候就是上厕所,不用整天在那里拼命动脑筋。想一想以前的生活还真奇怪,什么都想要,就是不想要休息。你知道吗?真的是很讽刺的一件事,我觉得我在监狱里,比在外面还自由。 小梅要请你多多照顾了,还有乐睇。你是很懂得照顾朋友的人。听说吉儿要出国了,我非常祝福她,她是一个勇敢的女孩。还有海安,我也佩服他,他在事业上放得下,真的是很潇洒的一个人。有你们这一群朋友,我的这一生很富有了。 藤条敬上 看完了信,素园陷入了甜蜜的回忆。她缩起双脚窝在沙发里,正听着柔美的音乐,电话声响起了。素园接起话筒,只听到嘶嘶的干扰音,还有奇怪的电流回授声响。 “喂?喂?”素园大声地喊了几句,终于听到了对方很不清楚的回应,是海安的声音。 “素园吗?”海安问。 “我的天,海安,你在哪里?”素园问。海安和她的对话有明显的秒差,所以她又追问了,“海安你在台北吗?还是在国外?” “你们都好吗?”海安没有回答她的问题。 “伤心咖啡店关闭了,你知道吗?” “不知道。” “还有吉儿,她要出国去了,到莫桑比克去。我们这个礼拜天要在伤心咖啡店的旧址送她,你来不来?” “莫桑比克?……那是离马达加斯加最近的地方……”海安的声音很遥远,很飘忽。 电话突然中断了,素园对着电话发呆良久,她放下了话筒。 吉儿挽着尚保罗,素园跟在后面,上气不接下气爬了三百多级阶梯,才来到这座庙的前庭。 山里面很安静,只有铃铛一样的虫鸣。树阴浓密,空气里面有淡淡的野花香气。 马蒂的爸爸作主,将马蒂的骨灰供奉在这里的灵骨塔中。现在他们来到了塔前,一个僧人为他们打开了大门。 进门之前,吉儿和素园先上一炷香,尚保罗也跟着做了。他对这种神秘的东方礼节充满了兴趣。 在僧人的引导下,他们找到了马蒂的骨灰坛,端放在小小一格木柜中。高一尺,宽八寸,深八寸,就是马蒂长眠的所在。 不。马蒂并不在这里。吉儿和素园心里都明白,马蒂到了一个更辽阔的地方。 供一把鲜黄色的向日葵在马蒂的骨灰坛前。在等待香烧完的时间里,他们就在塔前的山路上散步。 “你知道吗?我决定留在台北了。”素园告诉吉儿。她在先前,已经把花莲的那个工作机会和吉儿讨论过,当时吉儿只告诉她,依照自己的内心去决定。 “既然决定了,就好好走下去。”吉儿说。 “是啊,谁叫我已经被训练成台北的一个螺丝钉?” “真宿命哪。”吉儿转头看着她。 “我是宿命,可是我要在这种命运里,挖掘出属于我的乐趣和空间。” “你还真坚强。” “你也很坚强,什么也不能阻挠你的方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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