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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〇


  耶稣在火旁午睡,马蒂正好用余烬烤鱼吃了。她留一半鱼给耶稣,他并不吃。马蒂不久后确定了,耶稣只吃草木的果实和种子。

  有一个行程却仿佛是固定的。每隔几天耶稣就到更南方的一个小峡谷隘口,在那里有沉默的安坦德罗人群等着他。耶稣摊开毛毯坐在其上,安坦德罗人蹲在几十公尺之遥的一方,轮流有一个人走到毛毯前,恭敬而肃穆。耶稣看看他,有时就摸摸他的头。

  马蒂终于看懂了,这些人是在向耶稣求医。有病得厉害的,耶稣就从褡裢中取出一个折叠起来的羊皮软包,打开,从里面挑起一根极细极长的针,戳进他们纯黑色的肌肤。这马蒂十分确定,是中国的针灸术。

  这么说,耶稣是个中国人了?说不上来,耶稣的五官,不特别倾向西方人,也不像东方人。他的皮肤,被烈日烤成了浅褐色,无从观察,以外貌看来,耶稣中西合璧。总之,只有一点是确定的,他像海安,在外形上十分相像。

  耶稣看病并不收费,事实上这些安坦德罗人也一无所有,除了由衷的崇拜。但是看得出来耶稣不喜欢这样。当诊疗结束,安坦德罗人聚集起来要行礼膜拜他的时候,耶稣就收起毛毯走了,马蒂跟在后头。

  他们在回程的路上碰到了沙暴,像飓风一样的飞沙走石迎面击来,寸步难行,而附近却没有任何掩蔽,连一棵刺针树也没有。耶稣脸朝逆风的方向匍匐到地,脸半埋在沙里,双膝缩近胸前,如同向一尊佛的顶礼。这是荒原上的土人度过沙暴的方法,马蒂学着做了。

  沙暴过了以后,马蒂错觉自己是尊风化的石像。她起身拍击全身沉重的沙土,忙碌不堪,而耶稣坐在前方不远,神态却很悠闲。这令人不解,所以马蒂走到他的身畔,很奇怪耶稣全身的灰袍与发须都一样,令人十分不解地一尘不染。

  夜里马蒂还是睡在山崖的平台上。半夜里一睁眼,她看见了迎面灿烂的星斗,觉得这一辈子从来没有如此刻幸福。

  第二天的早晨她醒来,发现鹬鸟全都离巢了,山洞里安静异常,而耶稣也走了。他并没有等她。

  空空洞洞的死寂的巢穴,海风呼呼灌入。马蒂突然觉得冷。冬天到了。

  第一次在白天还逗留在洞中,她沿着岩壁走了一圈,在耶稣夜宿的那方净地的岩块旁,她看见耶稣留下了他的褡裢。

  马蒂打开灰布褡裢,将里面的东西倾囊倒出。

  一条毛毯,一把带鞘的匕首,一包行医用的针,一个木碗,一个皮水壶。

  还有一个小小的陶瓷,很朴素的咖啡色陶土粗坯,没有上釉。它上面陶质的盖子还用蜡和油纸密封了起来。马蒂拿起陶瓷,很轻,她摇一摇,里面似乎什么也没有。

  除此之外,耶稣别无他物。马蒂靠着这洞里惟一洁净的岩壁坐了下来,不知道耶稣会不会再回来。

  叫耶稣的人,行踪完全不可预测。马蒂跟他同居已近一个月了,两人之间的互不相干如同日夜的错离。耶稣天天做什么呢?无非是荒原中的漫游,不拘形式的静坐,对大地和天空的凝眸观照。说他懒吗?又不尽然,耶稣黎明即起离洞,星夜方才就寝。

  马蒂相信他是在修行,以一种宁静的方式。虽然截至目前为止,没有任何迹象可以看出他倾向哪种宗教或派别,耶稣之不膜拜,不祈祷,不诵经,不拘教条,远异于马蒂所知道的宗教形式。她的结论是,耶稣还是在修行,只是这修行无关任何已知的宗教,他直接隶属于更根本的东西。

  无聊地坐着,一个景象吸引了她的注意。在她身边的红棕色岩壁,都是粗糙不平的风蚀表面,但是离她坐着不远的地方,岩上有一小块石面被削平了,上面凹凹凸凸似乎刻了东西。马蒂用衣袖擦抹这只有手掌大小的刻记,又用水壶里的水泼湿它,再擦净,就看见了这真的是一小幅图案,用刀尖刻出来的。她认得这图案。

  岩石上,刻着两尾斑斓的小蛇,互相交缠成螺旋状。

  马蒂怎么可能忘记,在海安的左手臂上,正是这幅刺青。

  马蒂走下山,平野茫茫,她随便挑了一个方向,走了不久,又随意在一丛小草边转了九十度的弯,再往前走,不时兴之所至,就做一个彻底的急转弯。她终于体会这样步行的乐趣了。这样的荒诞的转弯,简单地说,没什么道理,但是又不比一直不变地往前走更荒诞。纯粹是为了不想再直走而转弯,为了不想转弯而再直走。

  最后她终于走累了,吃一些随身带着的果干,喝一些水,静坐下来。在她身旁有一棵此地并不多见的恐龙兰。

  光秃高耸的绿茎裂土而出,恐龙兰可以长到七八公尺高。与它巨大的茎很不相称的是纤细的叶子,每隔一尺便左右长出两片。恐龙兰是适应了干漠的双生叶科植物。

  恐龙兰的叶子是一排阶梯。马蒂的眼睛爬梯而上,她看到双生双死的叶子,一对对顾盼摇曳,随着恐龙兰向上的姿势,一路攀升到达天庭。

  会醒来的

  小叶拉上病房的乳黄色窗帘。台北已经是盛夏时分,每到下午两三点,阳光斜照而进,长眠不醒的海安总是热出一身汗。

  小叶又将病床四周的活动帘拉上。她端来一盆温水,正准备要帮海安擦澡。

  宽敞明亮的单人病房,在这夏日的午后,洋溢着一片火热狂猛的重摇滚乐音,超重低音喇叭擂动的旋律,将玻璃窗也震得隐约摇晃。在“皇后”乐团的波西米亚狂想曲中,小叶气定神闲,她在温水盆里注入一小勺沐浴消毒水,拌匀,又拿出擦澡后准备给海安换上的纯棉睡衣,对折整齐挂在床边,她随音乐轻哼着歌词。

  “我的妈,吵死了,小声一点好不好?”吉儿摊在窗前的沙发上,就着窗缝吐烟。自从小叶发现海安的排痰量增加后,就正式宣布病房里禁烟。

  “这是岢大哥喜欢的音乐啊。”小叶说。

  “又听不见,就算听得见也要被你搞疯了。”吉儿很不以为然。

  “他听得见。”小叶清脆地说。她将活动帘拉拢,现在吉儿看不见病床了。小叶轻轻松开海安的衣裤,开始用一块柔软的毛巾帮他擦浴。

  看见小叶置身进帘子里,吉儿坐正了身体,不再委屈地就着窗缝吐烟了。吉儿朝身边的素园抬抬眉毛,素园无言地笑了笑。

  “海安完了。他在小叶面前一点形象也没有了。”吉儿说。

  “小叶真是海安的守护天使。”素园从窗缝望着外间的阳光。

  “是喔,专制的天使。”吉儿吐出烟雾。

  “嘿!”帘子里传来小叶的声音,一个白衣护士从帘子里退了出来,她用铝盘子捧着一些针剂准备要帮海安注射。

  “女生出去,现在是洗澡时间。”小叶高声从帘内说。

  “是,是。现在是男生时间。”护士笑着答道。她捧着针剂推门出去了。

  这个护士的好脾气实在让人咋舌,不过吉儿和素园见多了这种场面,已经习以为常了。护士们对这间病房所表现的耐性,除了因为这是医院里最昂贵的病房之外,更大的原因,是卧病的海安和看顾的小叶,他们两人,很显然激发了护士们芳心深处的温柔。

  素园一直不说话。吉儿开始觉得沉闷了,她从袋子里掏出一本书,递给了素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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