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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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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蒂背着门口面对陈博士而坐。从她冷静的背影看起来,马蒂十足地有备而来。 到底是为什么呢?刘姐的一颗心充满了不解,她的左颊因此抿出了深深的酒窝。为了什么,在公司前途最看好的时候,却说要辞职?薪水不错,职位不错,同仁相处也愉快,没有道理要辞职啊。是因为别的公司挖角?别傻了,马蒂笑着这样回答她,别傻了,去别的公司也不见得比在威擎好,“我只是想趁年轻的时候,到处走走,晃荡一场。” 陈博士拿出他攻读物理博士的钻研精神,也想在迷雾之中找出答案,结果与马蒂的这番恳谈只有更加扩大了谜团。 “要说出国,是为了充电,还是读书?还是增广见闻?要不为了加强语文能力?”陈博士很柔和地问。 “都不是。就是四处走走看看。” “那给你放个假,去走走看看也好。” “恐怕不好,我说不准多久回来。” “回来以后呢?” “还没有计划。” “那你准备去哪些地方?” “马达加斯加。” “呃?” “马达加斯加,在非洲东南方,是个岛。” “噢,是的,马达加斯加,到那里去做什么呢?” “走走看看。” “马蒂,”陈博士取下眼镜,搓搓他的鼻梁,顺势闭起眼沉思。马蒂几乎以为他不愿再开口,事实上陈博士是真的辞穷了,他最不愿意用长篇大论的说教来凸显与员工之间的代沟,年轻人有年轻人的逻辑,要试着从他们的角度去看,陈博士常这样提醒自己。可是眼前未免也太难揣摩了,不管怎么换角度去看,马蒂的离职都像是个玩笑。 “马蒂,”陈博士把眼镜挂回鼻梁,他炯炯逼视马蒂,但这次他的目光并没有摧折马蒂直率的眼神。陈博士想说,你也三十几了,还这么漫不经心孩子气,将来怎么办哪?这番慈父式的表白还没说出口,自己先打消了主意。马蒂早已经先声夺人,在写给他的信里面作了回答。这是一只拍着翅的、不耐烦的小鸟,再多的话,也是徒然。 “马蒂,”陈博士终于又开口,马蒂坐直了腰杆。“第一次跟你面谈,我就有预感,你不会是久留的人。” 马蒂不禁挑起眉毛。“您还是录用了我,为什么?” “乐趣。”陈博士说,他的表情是马蒂所罕见的洒脱,“投资的乐趣,就在验证当初下注的眼光。录用你,就当做是一个高风险的小小投资吧。” “对不起,这下让您赔本了。” “没有。”陈博士摇摇头,“不算赔。马蒂,我总是以为,这个世界分两种人,一种人懂得集中动力,他们有稳定的方向;另一种人的目标涣散,穷其一生也不会有作为。我同情后者。你让我学到这种同情是多余的,我们在价值上的坐标根本就不同,太主观就是偏执了。这半年来,你也改变了我不少看法。马蒂,你们的世界,对我来说并不容易接受,但至少我比较能够了解了。 “按照人事规定,你要一个月以后才能离职,现在让我告诉你,你要什么时候走,就什么时候走吧,只要把工作交接好——交接给刘姐。我希望你能确定自己在做什么,真的确定的话,就坚持下去,严格说起来,没有方向,也是一种方向,这世界上没有真正停滞不前的东西,相对论上是这么说的,总算我的物理没有白学。你说是不,马蒂?” 陈博士的脸上是一个自我解嘲的笑。马蒂原本随着陈博士的谈话,很纯真地变换着她脸上的表情,现在她张口结舌了。马蒂先前所预期的辞职面谈,并不是这么轻松的局面,陈博士急转直下的态度,像是一个太草率的手势,迎面一挥,就解除了她半年来的挣扎。马蒂走出陈博士办公室,觉得在此地的工作真像大梦一场,连这结尾也飘忽了些。 陈博士表现得如此洒脱,是因为要维持他在马蒂面前一贯的强人形象,还是因为对她彻底失望?马蒂一点也参详不透。不过,那似乎也不重要了。 看着马蒂走出办公室的轻快背影,突然之间陈博士也觉得人生如梦,一眨眼那情节就逸出了常理。原本想慰留马蒂的,怎么结果就放她走了?还史无前例地给她提前离职的自由?不知道。一切都是因为那气氛吧。马蒂的满不在乎起了一种感染力,激发出陈博士前所未有的率性,一个不留神,竟作了超乎自己胸怀的演出。 陈博士拉开抽屉,取出马蒂在圣诞节前夕留给他的信,展开又读了一遍。也许,是因为这封信打动了他。从来没有用这样的心情送走一个员工。这要不是个特别聪明的女孩,就是特别的天真单纯,单纯得像是一朵不起眼的蒲公英,仔细地看,你会承认它非常可爱,可你又不会想摘下它,只愿意看着它被一阵风吹起,轻飘飘,飞过你的指尖。 也许,第一次展读这封信时,陈博士就了解了,像马蒂这样的员工,是公司一个荒诞的插曲,曲终人散,留不住的。马蒂飞扬的笔迹,每个字都像是一种展翅的姿势。 陈博士,此刻公司里正传来圣诞音乐,美国曲子,很好听。我坐在这里,心因此飞到了天际。 一直没有告诉过您,我是在很糊涂的情况下接下了这工作。那时候我一贫如洗,居无定所,只希望找到一种固定的生存方式,来安稳我毫无目标的生活。我以为工作是一个好的开始,所以我来上班。本来,这个班我会一直上下去,跟其他所有辛勤过活的人一样,如果我不是渐渐领悟到,既然有一颗想要振翅高飞的心,就不要指望在太通俗的办法里找到答案。 您不要误解,我所谓的振翅高飞,不是做一番惊人的成就,我指的是出走,远走高飞。要怎么说呢?橘子在阳光里红熟,蜜蜂把花粉携带在腿上,世间的一切,都有了既定的安排和韵律,人的一生似乎也是这样,生下来,活下去,在社会里各展所长,各司所职,大部分的人对这都没有问题。 问题出在有很小部分的人厌烦了这种韵律。您皱眉了,我知道您要说,我身心健全,我大学毕业,我还有什么好抱怨的呢?没有。人生是一场华美的旅行,我只是想要走走相反的方向,从典型的人生观里面出走。这个工作很抱歉我不要了,这种充满挑战的城市人生我也不要了。我要在像机械一样地过完一生之前,脱轨去寻找另一个世界。您要说我又在做梦了,您会说我都三十岁了还这么孩子气,但就算孩子气又有什么损失呢?这是我的人生,而生命只有一回,不管选择哪一种都没有重来的机会,既然如此,我倒宁愿天马行空走一回。 很想跟您道歉,很想跟所有我身边的人道歉。但是我越来越不明白为什么要道歉。三十年来我依照着一般人的期望过活,因为如果不这样做会被别人当成异类。但是我到底应该为自己还是为别人活?您会告诉我当然是为自己,但事实上,社会压力已经把我们驯化了,所谓为自己而活的最上策就是多多在乎别人的看法。所以我一直很矛盾,找不到自己的出路,只好继续像别人一样上班、下班、发呆、抱怨。我知道我的工作表现出色,那是因为优柔寡断,让我在不想要的人生里越陷越深。天哪,我到底在骗谁?我在骗我自己。陈博士,我一直不敢认真地面对自己,我不勇敢,我不负责,我甚至不诚实。 所以我必须向您辞职。陈博士,相信您不至于感到惊讶。像我这样的一个员工,对于公司只能算是个意外,让我们结束这意外吧。陈博士,我准备要出去走一走,之后,还没想过,一边走一边想吧,有什么损失呢?一只不肯把花粉携带在腿上的蜜蜂,可能是个悲剧,可是它所损失的是什么?是一只普通工蜂的一生劳作。我要说的是,让我去自由地闯荡吧,充其量是,陈博士,我所损失的不过是一个一般人的人生罢了。 按照你这标准,谁又真正诚实过了呢,马蒂?陈博士对着信纸自言自语。他把信收回抽屉,顺便看了手表。快是下班的时候了,窗外一片暮色,这让他想起今晚有个重要的应酬。不得了,这时塞车得厉害,恐怕出门要迟了。他连拨几个内线交代了手头上的工作,起身穿外套,站在落地玻璃窗前,陈博士的动作却停顿了。正对着夕阳,他长久地发起呆来。 绝对坦诚 叼着烟,马蒂把手上的摇酒器望空一抛,几个滚翻后又接住继续摇酒。吧台前的女孩们鼓噪起一片掌声,小叶也拍手。 “出师了,马蒂姐姐。”小叶乐不可支。 “易如反掌嘛。”马蒂说。她把摇漱均匀的凤梨、柳橙、柠檬汁加白柑桂酒倒入装满碎冰的宽口杯中,再徐徐注入半盎司的黑兰姆酒,最后在杯缘压上凤梨片、红樱桃,端给小叶以前,马蒂轻轻放一撮新鲜薄荷嫩叶飘在酒液上。 小叶闭目浅饮一口。这品风行在夏威夷的鸡尾酒名叫Mai-Tai,手续繁复,材料丰盛,有鸡尾酒之王的荣衔。马蒂所调制的这杯,口感清爽,余韵也柔和,真的出师了,小叶张眼满含笑意,她不禁又尝了一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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