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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九


  丈夫静静想了一会儿,说:“我没想过错不错误的问题,我认为我们是真的在有爱情的状况下结婚的。只是这爱情消退得太快了。马蒂,你不会怨我吧?”

  “你好像很怕我恨你,恨你的家人,那又怎样呢?既然没有了爱情,你还在乎那么多做什么?你为什么不问我还爱不爱你?”

  “你并不爱我。”

  “对不起。”

  “不要这么说。从决定与你结婚以来,我就隐约觉得,你从来就不属于我,你不属于任何人,你好像是一颗星星,跟任何人都没有关系,跟任何人都存在着无限的距离。那也是你吸引我的原因吧!我做了一个不负责任的决定,娶了你,明知道最后会是这样的结局,我却娶了你。马蒂,以前种种现在想起来就像做了一场梦。”

  “现在你要告诉我你梦醒了?”

  “我的梦醒在玻利维亚。”

  “你有了情人?”

  “她是个华侨。”

  “那么你是真的爱她?”

  “你听我说,马蒂,在玻利维亚的山区,我住了两年,第一次感觉到我的生命属于我,我依照着我的感受而活,以前我们都太年轻,我们的世界狭窄得可怜,我按照爸爸的意思读书升学找工作,按照妈妈的意思早早讨了媳妇,按照电视里连续剧的情节度过了一场爱恨纠缠的婚姻。马蒂,我们都是牺牲者,都是还没有学会生活,就被大家的生活观压垮的牺牲者。在玻利维亚我静了很久,也想了很久,我想,还来得及找到我要的人生,我爱上了一个女孩,希望你能了解,我是真的爱上了,我很想挣脱一切束缚,去寻找我要的生活。你能了解吗?”

  “我们离婚吧。”马蒂很和煦地望着丈夫,她说。

  丈夫抬头看马蒂,久久不能言语。这一个夜晚,他是以半带求情半带告解的心情,来找马蒂。在他准备好的说辞里,至少有三分之二的内容还没有表白,他已经准备好承受任何责备刁难或是泪水,但不是这样的平静。马蒂很平静,平静得令他语塞。他如释重负,微乎其微地点了一个头,算是听到了,也算是同意了。

  “我在一个星期以内,会找律师去跟你办手续。”马蒂说。

  “谢谢你,不管你要——”

  “至于赡养问题,就不要再谈了。我们是在很对等的情况下分离,不要再谈到钱财问题了。”马蒂说,她点了一根烟,深深地吸了一口,这是以往丈夫绝对不能接受的举动。

  丈夫走了。马蒂留在位置上,直到那根烟抽完。

  她关掉音响、空调,熄了灯,拉下伤心咖啡店铁门,回到楼上套房,又锁了房门,才坐在床沿哭了。

  窗外寒风习习,开始下起冰冷的细雨。

  马蒂擦了擦泪水,打开窗户,冷彻心扉的寒风灌进来,混浊黯沉的夜空看不见一颗星。

  而丈夫却说她是一颗星星。跟谁都没有关系,跟谁都无限疏离的星星。

  如今要跟她离婚的丈夫,也是同样走过孤独又不幸的路途吧?马蒂的心里一点也没有怨恨,只是很单纯地伤心着。好几年前,为了拥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家,她非常天真地嫁给了他,才知道在这世界上,有一些很简单的东西,却是仿造不来的。马蒂是一颗星星,自力脱逸了轨道,想要追求一种亲近、依偎的感觉,却没有想到星星是不可能真正接近的,除非互相撞毁、化为粉尘。

  被一种奇异的情绪引导,马蒂从床底下拖出了陪伴她流浪的那只皮箱,打开它,从箱中取出一叠封折的水彩画,拿到窗前的书桌上,展开了画。

  这些画,大约有七八年没有再展开过它们,折线的地方都微微绽裂了,马蒂很轻地摊开图画。迎面第一张,是她的自画像,黯沉又冷凝的色调,冷冷的双眼望向前方,那双眼睛,不合比例的大而且漆黑,为着映照背景上的黑夜。

  其他多是一些静物画,风景画。当年,马蒂一人独自租屋而住,很孤独也很贫穷地完成了大学课程,每天晚上七点到十一点,她固定在租屋处的楼下塑胶加工厂打工,回到房间里时,通常是累得心力交瘁,累得没有精神再来对付寂寞。

  马蒂是一颗星星。琳达也许说对了,马蒂和她都得了一种叫做社会适应不良症的病,这场病来得飘忽,久发不愈,把她从整个人群中疏离出来,成了一颗孤单的星星,在正常的外表下,是一颗漫无目标、漫无依靠的心。如果不是这样,那为什么她连一个婚姻都可以维持得无疾而终呢?

  图画的最后一张,画着灰色雨雪交加的天空里,一只白色的风筝迎风飘摇。这是杰生最喜欢的一幅画,马蒂曾将这幅画送给了杰生,分手后他又把画归还给她。画的背后,有一排杰生手写的细字:萨宾娜,重要的是你的看法,不要为别人的价值观而活。

  是的,如今杰生能留给她的也只有这句话了。有那么多年,马蒂在悲惨的孤独中怨恨着离她而去的杰生,事实上有一个念头隐隐约约在马蒂心中,她从来没有真正地面对。杰生,不过也是她的不健康之下的受害者,杰生并不算是个背弃者,“要为你自己的感觉而活。”杰生不是始终这样子身体力行吗?背弃这句话的,是她自己,为此她付出了长久的流浪作为代价。

  马蒂拭去脸颊上的泪,听到了敲门声。她打开门,看见了海安。

  海安,在这寒风斜雨的冬夜里,只穿了件很单薄的毛衣,衣衫上尽是细小的水滴,他的短发上也渗着雨露。海安看着脸上犹存泪光的马蒂。

  “海安,你都湿了,进来擦擦。”

  “不需要。”海安说。

  “你怎么来了?”

  “我到伤心咖啡店,见到了海报,上来看看。”

  “小叶回南部去了。”

  “那你呢?”

  “我无处可去。”

  海安站在门口,盯着马蒂的房间,但却又没有进来的意思。

  马蒂也不要他进去。两人面对面站在门口,就在今天订下离婚约定的马蒂感到想要说一些真心话。

  “你送小叶的车子,她非常喜欢。她很快乐。”

  “我知道。”

  “你似乎什么都知道,那么小叶是爱你的,你明白吗?”

  “我明白。”

  “可是你并不爱她。”

  “我不爱她。”海安脸上的水珠正沿着脖颈往下滑,他一定非常冷,像马蒂此刻的心一样冷。

  “那么你为什么又要绑住小叶?这不是在玩弄她的感情吗?”

  “除非出自自愿,马蒂,否则别人也无从玩弄一个人的感情。”

  “多么不负责的说法。”

  “什么叫做负责?对别人的感情负责?还是对自己的感情负责?只要忠于自己,没有人需要对旁人负责。”

  “小叶陷得很深,难道你不心疼吗?”

  “你指的是这里?”海安拿起马蒂的手,贴住他的心脏,“我的这里,没有感觉。马蒂,别人爱慕我,追求我,我早已习惯了。我从不去迎合,我不会为任何人改变。”

  “你这是不负责任的游戏人间,别忘了其他人可不是活在这样的世界里。”

  “好得很。我从来也不需要别人的认同。”

  “你真无情。”马蒂想缩回手,却被海安有力地牢牢按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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