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时尚阅读 > 伤心咖啡店之歌 | 上页 下页 |
二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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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栅。” “还算顺路。我送你回去。”吉儿背起背包,一手支撑着马蒂的臂膀,拖她走了出去。 在吉儿的车中,马蒂的恶心感越来越强。所幸她今天没吃晚饭,不然很可能随时就吐在车上了。吉儿的车速非常快,还偏好轻快的急转弯。一路上,吉儿不停地在听一卷市“议会”质询录音带,内容似乎与台北市郊一笔土地重划问题有关。 带子的内容对马蒂来说很沉闷,两个人都非常静默。吉儿专心听着带子,还不时拿笔在拍纸簿上记下一些东西。她笔记的时候,另一手同时开着车,一点也没有减低车速。 “你常这样开车吗?不怕危险哪?”马蒂试着划破沉默。 “没问题。”吉儿简短地说。 “吉儿,你为什么讨厌我?” 吉儿看了马蒂一眼,她索性把车子停了下来。 “我是讨厌你。”吉儿说,“我讨厌所有围绕在海安身边的女人。” 吉儿停掉录音带,摇开车窗,点了一支烟。 “为什么呢?”此时马蒂体内的酒精量,正好挥发到镇定神经的程度。醉意过去了,她的思考反而比平时冷静清楚。 “因为你们大多是笨蛋。”吉儿说。奇怪的是,这么重的话之下,她的语气却是不协调的轻柔。她说:“你们都陷入了一种要命的偶像崇拜。你们看见了海安的美,海安的不平凡,简直像是美梦成真一样,于是你们就甘愿矮化自己做海安的崇拜者,逐渐向往、认同他的价值观。要知道海安跟我们不一样,他是天之骄子,生来就富有、强健、智慧过人,所以他有本钱颓废,有本钱做一个跟社会大众反其道而行的自由的人。这种人是世界的点缀,我承认是美丽的点缀,可是我要谢谢老天,这种人非常稀少,因为他们同时撩起人的梦想又摧毁人的方向。海安他,只为自己而活,要爱上他你就得准备好赔上所有。” “那么你呢?你不是吗?” 吉儿突然转过头来面对马蒂:“我不一样,我可怜海安。” 如果真是这样,那么马蒂为什么看见她的双眼中有无比的哀伤? 马达加斯加 闹钟铃响,马蒂正在做最后的梦里缠绵。那是一个有关于阳光与海洋的梦,在白色的沙滩与海水之际,耸立着一座洁白的、希腊式的石柱大门,大约有十公尺那么高的大门。马蒂从门内看见远方宁静的海平线,还有蓝天里几朵暖洋洋的白云。阳光是那么的强烈,仿佛马蒂的眼睫都要被晒出盐的结晶,海和天都呈现饱满的高彩度,盐和色彩刺激着她的双眼。 终于转醒了,一睁眼就透过床头的窗子看到了天空,那台北典型的,即使是晴天也呈淡灰色的天空。接下来的步骤是制式的,马蒂漱洗,换穿上班服装,浅上一些粉底,画眉毛,吃了爸爸和小弟吃剩的稀饭,再画上口红,出门,走一段长长的路去景美女中搭公车。 这一段路得走上二十分钟,不过从木栅到公司有一班252号公车可直达,不用转车,算是十分幸运的了。马蒂一边走,一边第二十次对自己承诺,要买一双运动鞋专供自己走这段路用,上班用的高跟鞋则放在公司中换穿。 从景美女中到公司大约不到几公里,但是公车可以足足开上三十分钟,因为正是早上的塞车高峰期,车潮总是准时冻结在宝桥上。 马蒂也曾经想过带一些英文书籍在公车上阅读,一方面排遣塞车的沉闷,一方面加强英文功力。但最后她终于承认在公车上自修之不可能。不是因为车子时走时停的颠踬,不是因为车箱内劣质喇叭放送来的刺耳音乐,主要是因为车上那呆滞,那来自所有人互相感染、共同滋长的巨大的呆滞。 花了约一个钟头的奋斗到达公司,马蒂差可告慰的是,她的行程劳顿还是同仁中较轻微的。比方说会计部的艾玛,因为无力负担赁屋台北的开销,毕业工作至今,还住在芦洲老家中,早晨必须转搭三班车抵达公司。那等公车望眼欲穿的滋味,她每天足足尝六次。 比方说业务部的小陈,举债三百五十万,在汐止买了一间公寓,每天来回开车往返家与公司的时间有四小时之久。一天生命中的四小时!马蒂开玩笑说,干脆再加四小时在车上,做个计程车司机好了,收入并不见得短少。这玩笑话很让小陈惆怅了一阵子。 早上的工作多半是忙碌的,因为陈博士有将会议集中在上午开完的习惯,马蒂一律随侍在侧。而且马蒂也谨遵“我的提示单”上的职责,尽量利用上午做思考性的工作,并在午休前详验一次工作日志上的登载事项。 有一件事马蒂无法遵从,那就是“每周和不同部门同仁午餐三次”一项。中午是她的私密漫游时光。虽然公司左近的市容那么杂乱拥挤,她还是尽其可能地往内在找寻一些游荡空间。比如说到三商去看看少女发饰和项链,到文具行挑一叠小卡片,或者到速食店中点取一杯热咖啡,顺手摊开自己的小手册,在其上写下一些与自己的内心对话。 午餐是很好打发的。为了应付每天中午如洪水出闸觅食的上班族,这附近衍生了很多吃食店,在经过长期的市场自动调节后,大略可为两种形式:五十元一客的饭食,及一百五十元一客,附有咖啡的商业简餐。除了特别的社交聚会外,同事们大都买很简单的便当回办公室对坐而食,自奉相当朴素。 企划部的小宋说,我们这一代白领阶级叫做洋葱族,外表光鲜,人模人样,一经剥开外衣后,那真相辛辣得叫人掉泪。台北的生活就是这样,五十元便当一吃半个月,上一次KTV却要耗去几星期的午餐费;穿着仿香奈儿剪裁的优雅套装,却挤在公车中做难民状。若是斗胆举债做了背屋族,那么就更有长达一二十年的拮据辛酸。 “你不想背房屋债?很好。”业务部的小陈说,“但是最好保证你到五十岁还这么想。我告诉你我这房子是为孩子买的,免得孩子大了,再苦一次,他会怨我。” 一天下来,马蒂的精神尚好,但挤了公车回家后,大致上就累坏了。她脱了鞋进门,就听见阿姨高声的谈话。 “啊?没空喔?”正打着电话的阿姨瞄一眼马蒂,“好嘛,那你就不要回来,反正你大姐还住在你房间,你要回来,那怎么办?” 马蒂进了房间,将提包抛在床上,顺便把自己也抛在床上。上班满一个月,今天陈博士特别请她吃了午饭,那种附有咖啡的商业午餐,并告诉马蒂,由于她的杰出表现,陈博士破格提前结束她的试用期。 “恭喜你!从现在开始,你是公司的正式员工了。”陈博士说,“你已经是公司组织的一分子,希望你与公司共同成长,共创明天。” 为什么马蒂觉得这明天不太具有诱惑感?作为公司组织的一分子,那明天早已登录在公司前程规划上。马蒂的年资会累积,职级会增长,从董事长秘书到特助到某部主管,月薪从三万到五万甚至到六七万,每年再多买几件仿香奈儿的高贵服饰,每隔一两周与同事去KTV彻夜狂欢。然后呢?马蒂会老,老得像刘姐一样,她的职务范围会在整个组织上盘根错节,她的生命和公司会互相弥漫充满,最后呢?也许买到了一栋房子,缴清了贷款,人也正好老得退休了,无事一身轻,却也耗净了体力和青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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