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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一


  一条红地毯从门口的台阶上铺下来,一直铺到人行道的釉面砖上。地毯是旧的,有些地方已经脱了毛,还可以辨出可疑的污迹,然而魏彩彩第一次踩上去的时候,心里却战战兢兢的,几乎无从落脚。

  箕山县城没有一家酒楼有这样的气派呢,魏彩彩一边走一边想,省城汀州才是城,箕山县城只不过还是乡下罢了。不容易,不容易,终于熬出来了,终于进了城!

  迎宾小姐穿着旗袍,笑容可掬地躬着腰说,“欢迎光临,欢迎光临。”

  引座小姐恭敬地问,“两位吗?包间还是散座——”

  石大川昂首答道,“有事儿。约好了的,找你们肖老板。”

  引座小姐忙说,“我们老板在楼上,请。”

  楼下的散座已经上了七八成客,楼上的包间也快满了。包间用的都是湖南的地名,“长沙厅”,“湘潭厅”,“岳阳厅”……引座小姐推开“常德厅”的门,恭恭敬敬地说了句,“肖老板,有人找。”坐在桌边陪客的一个穿着旗袍,身材高挑的姑娘就走了出来。

  “哈哈,肖老板——”石大川笑着,向那姑娘伸出手。声音是高的,动作是大的。

  “哦,哦。”那姑娘把手也伸了过来。声音不高,动作很小。

  “肖老板,这就是我给你说过的,老家的表妹。”石大川偏偏身子,魏彩彩就从他的身后露了出来。

  “噢。”那姑娘眯着眼儿瞄了瞄魏彩彩,然后飞快地向石大川送了一个不易察觉的眼波。那眼波里似乎含着默契,含着会意,魏彩彩不禁呆住了。

  石大川的手在背后轻轻一拉,魏彩彩就站在了肖老板面前。

  望着这个比自己年龄大不了多少的姑娘,魏彩彩怯怯地叫了声,“肖,老板。”

  “哦哦哦。”对方矜持地点点头。

  “给你说过的,她上班的事儿?”石大川脸上满是笑。

  “明天早上来,九点钟。”肖老板挑挑眉梢。

  “还不快谢谢。”石大川捅了捅魏彩彩。

  “谢谢肖老板!”魏彩彩弯下腰,深深地鞠了个躬。

  “就这样吧,我得陪客人。”

  肖老板从包间里出来的时候手里还拿着酒杯,此刻她又拿着酒杯转回包间去。贴身的旗袍和高跟鞋使她扭摆起来,让人看到大腿那里开发得很充分。

  魏彩彩记得她是第二天早上九点差一刻赶到“湘味香”酒楼的,店前的那条红地毯像块儿山楂卷一样收卷着,服务小姐们在空出的场地上站成两排,正在听一个娘子军军头模样的姑娘训话。服务小姐们上身都穿着斜开襟的花褂子,束着红围腰,下面是宽腿裤和绣花鞋,看上去就像是穿着戏装在舞台上彩排。

  “我叫魏彩彩,我来了……”魏彩彩凑到那位军头旁边,低声说。

  军头撇了魏彩彩一眼,仍旧训她的话,魏彩彩只好尴尬地站在那儿。

  训话结束之后,是打扫卫生,整理店堂。楼下散座和楼上包间的服务小姐们分头动手去了,军头这才把魏彩彩领到了后厨房。

  “你就在这儿了。”

  魏彩彩就成了后厨打杂的。

  魏彩彩在家时并不怕进厨房干活,可是在“湘味香”她却干怕了。择菜洗菜还好说,最难受的是洗碗洗盘子。那些数不清的脏盘子脏碗犹如无数个打着呃的臭嘴,带着酒味儿带着烟味儿,带着残汤剩水带着残渣余孽,挨着个地凑到她的鼻子前哈气,弄得她一阵阵地恶心。

  还怕剖鱼。

  那不是一条鱼,那是几大盆子鱼。要敲它们的脑袋,要划它们的肚子,要刮它们的鳞,要抠它们的腮。它们是粘的,滑的,腥的,要对付它们可真是不容易。魏彩彩最怵的是那种桂鱼,它们的鳍上有刺,嘴里和腮里都生着尖牙齿。

  还怕收拾鸡和鸭子。

  那不是一只鸡,那不是一只鸭,那是高高的一堆,看上去就像没有运走的垃圾。烧一大锅滚水把它们丢进去烫,鸡屎鸭毛味儿便随着蒸气弥漫开来,像是洗桑拿一样,让人透不出气。要褪毛,要开膛,要扒出肠子肚子……褪着褪着,扒着扒着,魏彩彩就忍不住吐,恨不能把自己的肠子肚子也吐出来。

  每天干完了这些活儿,这些活儿的气味便钻进了人的毛孔里。魏彩彩就觉得自己仿佛变成了垃圾袋,变成了潲水桶。

  更糟糕的是头一天抠鱼鳃就让桂鱼刺扎破了手指肚,又不能不在水里泡,指甲沟里就化了脓。脓像是长了牙,在里边一跳一跳地咬着皮肉,让人疼得难以忍受。

  更让人难以忍受的是呆在这里看不到什么出路和前景。

  仅仅是一个星期之后,魏彩彩就知道了酒楼里的许多事情。像她这种在后厨打杂的,比那些在前台端盘子的服务小姐每月要少拿三十元(而且也没有花褂子红围腰宽腿裤绣花鞋那样的工作服)。

  不知道什么时候,也不知道有没有可能会升做多拿三十块钱的端盘子的前堂服务小姐;

  不知道什么时候,也不知道有没有可能会升做再多拿三十块钱的迎宾小姐或者引座员;

  不知道什么时候,也不知道有没有可能会有一天当上酒楼的领班;

  ……

  真是太难熬了呀!

  在魏庙村的土屋里,魏彩彩一年又一年地等待着石大川会给她带来的城市生活,一次又一次地遐想过城市生活的美妙。那遐想喂养着她,使她得以忍辱负重般地坚持不懈。如今那押宝终于翻牌了,那长线投资终于要有收益了——

  然而,这就是结果吗?

  在近半个月的时间里,魏彩彩仅只接过石大川的几个电话,他一次也没有到齐寨的这间小租屋来。石大川总是说忙,总是说会抽时间过来看看,然而却总也看不到他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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