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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


   朱鹃停好车,站在车棚外边等我。她双手插在大衣口袋里。她今天穿得可真漂亮,里面是一件黑色的高领羊毛衫,咖啡色的筒裙,肉色的羊毛裤袜,红色的高帮靴子,外面是一件灰白色的短大衣外套,这么多种类的颜色搭配在她的身上,不仅不让人感觉杂乱,非但给人一种奇妙的和谐之感,看上去既随意洒脱,又精致得体。我熄灭了车灯,锁好门出来,跟随朱鹃上楼。过道里的感应灯大概坏了,我们漆黑的脚步声沉重地由下及上,止息在三楼的那扇铁门前。朱鹃掏出钥匙打开房门,我进去后想伸手开灯,“不要开灯,”她低声喝止道。

  我们分别坐在沙发的两个转角处,在黑暗中,我知道朱鹃在打量我。

  我侧脸看着窗玻璃外面的那株高大的杨树,透过稀薄的天光,可以看见圆形的叶片在风中颤抖,几天前我就注意到它们全都变成了黄褐色,但现在它们是黑色的,比夜色还黑,因此整个天空都成了映衬它们的背景。

  我在等待朱鹃说话。朱鹃也同样在等待我开口。黑暗中,一阵“咕噜咕噜”的声音打破了难耐的沉默。这是我的肚皮发出的抗议之声,“饿了,”我说,“今天到现在为止,我还没有吃一点东西呢。”

  “那你怎么不早说呢?”朱鹃进了厨房,过了一会儿,从厨房里传来一阵“噼里啪啦”的油炸荷包蛋的声音。我突然一跃而起,快步窜了出去,娴熟地打开西端那间神秘的卧室门,毫不犹豫地走到墙角那只盒子边。由于三层外盒已经开过了,因此我用力将第四层盒子从盒套里拉了出来。这是一只塑料盒子,用胶带封了口,我撕开胶带,露出了第五只盒子……就在这时,我听见门口传来“啪嗒”一声响,房间的吸顶灯亮了,我扭过头来,用手臂挡住强烈的光亮,看见朱鹃抱着双臂倚门而立,她冷笑道:

  “再开三只盒子,你就能见到朱筝了。”

  我的怀疑终于得到了证实。这满屋的盒子都只是最后那只骨灰盒的附属品,而朱筝就藏身在这堆白色的粉尘中,有一张骨灰脸。

  “他怎么死的?”我嗫嚅道。

  “你是个明白人,应该可以猜想到的,你想,一个喜欢盒子又喜欢把自己藏匿起来的小孩,他会有什么样的结果呢?”朱鹃一根接一根抽烟,每支烟抽几口就摁灭在烟缸里,很快,满满一盒烟就空了,只见她将最后那根抽了半截的烟塞进烟盒,关上盒盖,说道,“他最终把自己关进了那只琴盒里面……”

  我大吃一惊,问道,“琴盒?”

  朱鹃点点头,“过完七岁的生日,正好是暑假。我接朱筝回家住,白天我去公司上班,晚上才回来。有天上午十点来钟,我母亲买了菜来给朱筝做午饭,看见客厅里面乱七八糟的,古筝也被翻出来扔在一遍,琴盒丢在墙边,到处都是盒子,而朱筝不在房间里。她做完饭,就打电话问我朱筝去哪儿了,我说在家啊,她说不在。我让她在房间里到处找找。大约到了十二点半左右,我接到母亲的电话,她在那头哽咽道:朱筝找到了,可……他已经没气了……”

  “他死在了琴盒里么?”

  朱鹃点点头,喝完酒,说道,“这次他总算是找了个理想的藏身之所。”

  我的心紧缩起来,好像有只手在使劲挤压着我的胆,流出的汁液蔓延到了浑身每个器官。

   我丝毫不担心自己能否顺利到达李市,真正让我担心的是,到了李市后我该如何面对马莉莉。她不愿意见我怎么办?这是第一个问题;第二个问题是,她也许同样不是写信人,或者她不承认自己干过这件事,我又该怎样去澄清事情的真相呢?昨天晚上我在心里一遍遍评估即将开始的这趟旅程,联想到朱鹃对我的那些劝解,我几乎就要放弃这个计划了。

  朱鹃认为我这是在竹篮打水。她说,没有一个女人会轻易承认自己为你这种的男人生养

  了儿子的,这个写信的人的动机也仅仅是想惩罚你一下,让你为曾经做过的那些事而寝食难安。“你以为人家真情愿把儿子拱手送给你?笑话!”说到这里,她几乎有些咬牙切齿了。

  我承认朱鹃的话有些道理,但道理归道理,既然我已经寝食不安了,那么我就得查个水落石出来。现在我已经回不去了,反正回去了也是难过,不如继续前行吧。

  我打算下午奔袭三百七十六公里,到达四羊县城,在那里过夜。我喜欢独自驾车在高速公路上飞驶,不开空调,不听音乐,摇下两边的窗户,任凭风声嗖嗖地呼啸而过,吹得耳朵都跟着颤抖。我顺着路标指示牌慢慢滑下高速公路,来到了323国道。虽说这是条柏油路,但路面很窄,只能容纳两辆相向而行的车。我减慢车速,找了个树荫较浓的地方停了下来,拿出那张图纸。我计算了一下,按照目前的这种路况来跑,四小时还是要的吧。

  我决定给杨芬打个电话。掏出手机,看见里面正好有一条她发来的信息:“去李市了吧。祝你好运!”

  杨芬怎么知道我要去李市呢?我觉得非常怪异,如果说她知道我去樊城找朱鹃尚在意料之中的话,那么,接下来我要去李市应该不会在她的意料之内啊。难道她偷看过我写在字条上面的那三个人的姓名么?退一万步说,即使她看见了她们的姓名,她也不清楚马莉莉是李市人啊?我有些糊涂了。再看这条信息的时间,是11月2日发出的,也就是在收到那封空白信的第二天。难道这一切都是杨芬所为?!我被这个念头吓呆了,但随即便否定了这样的想法,因为她没有这样做的理由,何况她也做不到这么周密。

  我还是拨通了杨芬的手机。“喂,你们还好吧?”我说“我们”,也把“花生”包括在内了,说实话,离家这么多天,我还真有些想那条杂毛狗呢。

  “嗯。还好,才上完一堂公开课呢。”杨芬好像在喝水,“收到我的信息了没?”

  “你怎么知道我要去李市?”我直截了当地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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