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面人(4)_孟宇

四

　　艾和平冷着脸，站起来，然后小声对主席台嘉宾说："三位局领导，请起立，向后转。"他拿犀利的目光，在百名中层干部身上巡视几秒钟，恭恭敬敬转过身去。呈现在人们眼前的是两米多高的海瑞花岗岩全身坐像，头戴官帽，身穿朝服，官帽的一个帽翅断了半截，有点不对称，面容消瘦，目光炯炯注视远方，坐像身后是四米高，直径十来米的花岗岩主墓，圆顶，基座呈八角形。墓碑上面写着：

　　皇明敕葬资善大夫南京都察院右佥都御史赠太子少保谥忠介海公之墓

　　这一切，威仪、肃穆、庄严。

　　艾和平声音洪亮地大声喊："全体都有：向先贤海瑞三鞠躬。一鞠躬--再鞠躬--三鞠躬--鞠躬毕。请三位领导后转，入座。"艾和平转身之后没有坐下来，有一种激情在他胸中燃烧。

　　"同志们，我们一群共产党人，一群警察，在我们的工作会议上，公开恭敬地向海瑞，一位500来岁的老人，鞠躬致敬，为什么？有谁乐意回答这个问题？"

　　台下被他搞懵了。鸦雀无声，连主席台上的局头们也茫茫然，目光空洞，无所适从。毕竟，他们共事不久，互不了解嘛。艾局顿了一下，指着一位年长的干部说："50岁以上的老同志，可以坐在身边的石条座上。为什么鞠躬？"他把头仰起来，响亮地说："第一，他官品好。不管当大官还是当小官，都当的精彩。纪念馆记载的很清楚,福建南平教谕，就是县教育局长吧，浙江淳安县令，官也不大，可是平反冤案，抓严嵩私党，够胆量不？海瑞后来有机会作了京官，也就一个副部级官员吧。那时候，明朝嘉靖当皇帝，嘉靖最大嗜好，迷恋道教，追求长生不老，苦练仙丹，不理朝政，政权被少数坏分子掌握。满朝文武，敢怒而不敢言。唯有海瑞，竟然抬着棺材上书痛骂皇帝。官品好不好？"

　　这些年，干警们习惯了苻局的领导方式，如此标新立异的讲话，倍感新鲜。同时他们也奇怪，第一次见面会，艾局那么腼腆，腼腆得让人失望，小道盛传他是靠老岳父爬上来的，没有什么真本事。这才几天啊，怎么就判若两人哩。要说海瑞是咱家乡人，海瑞墓也来过不少回呀，可艾局说起海瑞，咋就那么生动哩，这年轻局长是真有才，接着往下看吧。

　　"第二，他操守好。就是清廉。清廉到什么程度？我说两件事，大家就明白了。第一件事：海瑞作县令的时候，穿布衣，吃糙米，母亲做寿才买二斤肉。海瑞和母亲感情可是不一般，他八岁丧父，由母亲一手拉扯成人。母亲，是海瑞的精神导师。买二斤肉不是做秀，而是买不起更多的肉。第二件事：海瑞死后，南京都察院，佥都御史王用汲去吊唁，见其生前使用的葛布帏帐，破烂的竹器，连贫寒的文人也不屑使用，海瑞所遗留银子不足十两，根本买不起棺材，因而禁不住痛哭起来。王用汲牵头，募捐为海瑞办理了丧事。海瑞的死讯传出，南京的百姓因此罢市。海瑞的灵枢用船运回家乡，也就是今天的椰城，自发戴白孝的乡亲站满了海岸，祭奠哭泣之声百里不绝啊。"

　　与会的干部们肃静下来，不少游客也驻足观看。艾局的讲解，较之那些导游要生动很多。艾局意识到毕竟是内部会议，游客要劝离，因为，接下来要联系实际，家丑是不可外扬的。他低声要维护秩序的办公室主任，清理无关人员。他也借机喝了口水。

　　就在艾和平低头喝水的当儿，会场东南角传来争吵声。艾和平抬头，看到一对老夫妻在和办公室主任交涉什么，似乎和海瑞墓有关。艾和平招招手，请两位老人家过来。两位耄耋老人干瘦，几乎没有脂肪，油亮的皮肤有细碎皱纹，紧紧紧绷在骨头上，皮下青筋和脉络清晰曝露，头发雪白，其中大爷略微头颤，眼睛清亮透彻，手脚也很灵活。一看便知是长寿老人。他们讲的土话，艾和平不大懂，但是，两位老人过来就给他鞠躬，却把他吓了一跳。王副局长翻译说："阿爷是海瑞第23代孙，叫海源，也是家族选出的守墓人。他们感谢你前来祭拜。还说你讲得好，要坐在这听听"艾和平沉吟片刻，拿眼睛询问苻局意见。苻局并不回应艾和平询问，而是直接用南海话训斥两个老人说："我们是公安局开的内部会议，你们连普通话都听不懂，还凑什么热闹？"

　　阿婆一听这话生了气，转过身面对与会干警，用普通话背了一段毛主席语录：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背诵结尾，还摆出一个那个时代典型的造型。阿婆年事已高，摆造型时，身子晃了几晃，险些摔倒。原来，1966年闹文化革命的时候，海瑞墓成了兵营，他们家也住进了解放军。一位解放军战士教她背诵毛主席语录，阿婆当时能背诵几十段哩。阿婆这么一整，众人都笑了，连苻局也跟着笑起来，就对艾和平说："他们愿意听，就让他们听吧。"然后又用方言告诫老人，公安局内部的事只许听，不许对外瞎讲！阿婆就说，知道，知道，军事秘密嘛。

　　纪委书记和工会主席就把椅子让给了两个老人。老人很懂规矩，死活不肯坐主席台，于是，办公室主任等人，把椅子摆在了侧面，老人才满意地坐了下来。

　　艾和平调整一下情绪，说："刚才大家看到了，阿爷、阿婆列席我们今天的会议。这件事对我们有什么启发吗？"大家面面相觑，心想，不就俩老人凑热闹嘛，还要啥启发哩？艾和平笑着说："大家想一想，是不是两位老人是海瑞的孙子，才有勇气要求列席我们的会议？而我们，也是看他是海瑞的后代，才给他们如此礼遇？"他看大家发楞，又说："要是严嵩的孙子，他好意思要求列席吗？从这，我受到启发：清官惠及子孙，贪官祸及子孙。"此言一出，干警们笑起来，阿爷和阿婆率先鼓掌，大家也都跟着鼓掌。

　　艾和平收敛笑容，用手势示意大家安静，接着说："我们还是接着说海瑞吧。第三，海瑞孝顺。先说大孝，海瑞作清官，干大事，实践母亲所愿，这是大孝；其次是纲常之孝，古代有个很好的制度，就是异地做官。中国很大，交通不发达，异地做官很辛苦，可是，不管福建、浙江、江西、北京、南京，海瑞官做到哪，老母亲搬到哪。为了维护母亲，海瑞曾两次休妻。当然喽，这点不提倡，不提倡啊。"

　　人们哄堂大笑起来，阿爷颤着头，阿婆伸出大拇指。气氛松弛下来。只是，有人心里琢磨，艾局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呐？眼见得，闲杂人员清理完毕，气氛也舒缓下来，这是医学院当学生会副主席时练就的演讲功夫。他话锋一转，又说：

　　"同志们琢磨：艾局讲故事图个乐和吗？肯定不是。古人说：以铜为鉴,可以正衣冠；以人为鉴,可以知得失；以史为鉴,可以知兴替。现在，我们开始以海大人为鉴，梳理我们的得失。"艾局收敛笑容，面色重新凝重起来："我到椰城不过10天，正常汇报工作的不踊跃，偷偷给我送钱的却有好几位，钱还不少，最少的也超过一年的收入。凭什么送我钱？我有权决定你们的乌纱啊。的确，作为局长兼党委书记，我重权在握。可是，动辄就是几万，你送给我了，你老婆孩子吃什么喝什么？你不还得想办法去捞回来吗，送钱的，哪个甘于做赔本买卖哩？我们是警察，警察要是腐败了，谁去抓罪犯？警察要和罪犯穿一条裤子了，社会治安怎么稳定，老百姓怎么过日子？老百姓骂我们警匪一家，肯定偏激，可是，个别警察和匪一家的有没有？猫要是吃了老鼠的贿赂，怎么去抓耗子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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