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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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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支书乐得满脸都是皱纹,一个劲儿摆手,"说啥呀?都是应该的,应该的。" 尽管这儿离城里只有一百多里路,可刘支书的口音让肖红军觉得比干校那儿的老表们说话拐的弯更多。她双手搭在眉梢上,不眨眼地盯着刘支书的脸,那色泽,那纹路,就像一粒落满灰尘的陈年老枣。起初她还纳闷,刘支书看上去并不是很衰老,可牙怎么都掉光了呢?后来定睛细一端详,才发现他一颗牙都不缺,只是全都蒙着黢黑的牙垢。这让她想起过去在宣传队时排演《半夜鸡叫》,自己扮那个狠心的地主婆,头发上抹了些白广告色,再用黑色电光纸罩住上下几颗门牙,转眼间她就变成了一个老太婆。人的眼睛实在很容易骗过,不过是黑白之间做个颠倒罢了。 刘支书不善言辞,谦虚了几句便吩咐几个民兵分头把学生带往住处。 六个班的学生分别住进了三个生产队。按胖媳妇的意思,是想叫学生通通住到贫下中农家里的,可队里人家的房子全都窄小,实在安排不下这么多人,只好又腾出各生产队队部的房子,用木板搭成了通铺。肖红军班上的女生就被安排在二队的队部里。 晌午饭早都做好了,大伙儿扔下背包就端着饭盆冲向伙房。也许是路上走渴了,最先被消灭的是棒碴儿粥。说是粥,其实就是白水里扔了些棒碴儿,站在粥桶边上一眼能看到底。 为了保持良好心情,头一顿饭供应的是馒头白菜。馒头是纯白面的,一个足有三两。熬白菜里放了很多盐,偶尔还能看见两片肥肉。霍强吃得性起,一口气干下去四个馒头两盆菜。经过在干校的历练,霍强吃饭的速度很是惊人。和其他人相比,他省去了过多的咀嚼,但凡能塞进嘴的,脖子朝后一梗便吞进肚里,那情形很像那些爬行动物在进食,而且远比它们麻利。 吃饱喝足以后,大伙儿再次集中到场院上。这时的场院显然做了些布置,四周插了几面旗子,旗上有字,只是当时没风,旗子耷拉着展不开,不知道上面写些什么。大队部那排土屋的房檐下挂起了一条标语:强大的无产阶级专政万岁。标语下摆了张木桌,却没摆凳子,看来是没打算坐人。 队伍集中起来之后,照例又唱了几首歌。吃饱饭以后,歌声也显得有了精神,刘支书边听边笑,眼神里满是新奇和惊羡。 胖媳妇午饭不知吃的什么,脑门和嘴唇上都泛着光。他抬手止住歌声,神态威严地四下看看,等现场静下来以后,便尖着嗓子喊:"同学们,红小兵战友们,今天是咱们这次学农劳动的第一课,也是头等重要的一课。在开始之前,大家跟我喊口号,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 大家虽然一头雾水,也只得跟着喊。 "打倒地富反坏右!" "彻底消灭一切剥削阶级!" "无产阶级专政万岁!" 就在大家跟着怒吼时,肖红军看见几个背枪的民兵押着一个穿黑衣的中年妇女来到木桌前。那女人很矮小,两腿极短,胳膊被撅住后鼻尖几乎蹭到地上。 大家光顾了看那女人,最后一句喊声弱了很多。 "同学们,"胖媳妇声音更尖利了,"站在你们面前的,就是过去下洼村血债累累的地主,刘阎王的闺女,刘喜翠!" 那女人也许听见有陌生人喊自己的名字,下意识地转头朝胖媳妇那边张望。 刘支书见状不由得发火,"瞧啥呢?打她个婊子养的!" 一个民兵随即举起枪托砸到那女人腰上,只见她两腿一软,"扑通"跪到地上。 胖媳妇对此可能缺乏准备,一时想不起词儿了,看着刘支书发愣。 刘支书似乎会意,连忙朝大家笑笑,"大伙儿是知不道呀,就她爹,那个刘阎王,过去把咱村里的人都祸害完了。当年枪毙她爹的时候,工作队给定了性了,叫恶贯满盈!啥意思呢?就是该死!我年轻的时候,就给他刘家扛活。赶上麦收的时候啊,累得蛋都软了,可他刘家给吃啥知道不?顿顿咸菜贴饼子。那叫啥咸菜呀?窖里捂了一年了,又馊又哏,狗都嫌弃。……" 在刘支书的控诉声中,不断有人领着喊口号,那女人在阳光下更加委顿,逐渐蜷成了一个黑点。 也许是出于激愤,刘支书的话越说越急,口音越来越重,肖红军眼皮不眨地盯着他,总算听懂个大概齐。她突然想起了红锁,想起了那些带抹布味儿的咸菜,想起那片竹林,酒葡萄,…… 和附近几个村子比,下洼算是半山区,耕地大多开在相对平缓的丘陵上,背后就是高山。这儿的山上没什么树,但山势极为险要,山顶上还能看见几截垮败的长城和两个烽火台。据说当年日本鬼子来的时候,游击队就藏在山里,鬼子看着山犯怵,没敢进去,后来这儿就成了抗日根据地。 由于地势起伏,耕地短缺,没有稳定的水源,完全靠天吃饭,因此下洼一带历来就以荒僻贫瘠闻名四乡。俗话说梧桐招凤凰,枯槐睡老鸹,外乡的女人都不肯嫁到下洼来,光棍们只好在本村的女人里将就。年头一长,下洼的家家户户几乎都沾亲带血,滚不出五服去。二队的生产队长叫刘宝山,他管刘支书叫四舅爷,管挨批斗的刘喜翠叫二姑。批斗会上他端着枪站在他二姑身后,四舅爷说打,他便用枪托砸了二姑。 肖红军所在的班住在二队,刘宝山便成了他们的辅导员,负责给他们安排农活,教他们怎么到井里打水,怎么挑担子,怎么剥玉米什么的。由于有了批斗会上的印象,刚开始大伙儿对刘宝山很是忌惮,可等接触多了,他们逐渐发现其实他是个挺实在的人。刘宝山不仅实在,而且比他四舅爷更显得口拙,教他们干活的时候总说不清,只会做示范。那迅心眼儿贼,老嚷嚷说没看明白,刘宝山被他拽在身边一直做示范,等那迅终于说看明白的时候,手边的活路也干得差不多了。 过了两天,大伙儿发现队里其实没什么活儿可干。二队的地在下洼西北角的山坡上,紧靠着一大片乱石堆。站在石堆上往下一望,只见二队的玉米田左一团右一堆,在山坡上星星点点地散落着,远不如石缝里的荒草茂盛。玉米秆都挺细,结出的棒子大不过一揸长。按刘宝山的说法,二队地里一年的收成也就够喂猪的,全靠县上的救济粮过日子。 "什么是救济呀?"有人问。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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